苏南农村一个小村庄从太平天国到今天,一百几十年的历史,以《左传》和《资治通鉴》的编年史体例来写,力求真实地写出这个村庄的人这一个多世纪是如何一年一年地活过来的,为中国最底层民众的生存经历制作一个标本。
清咸丰十年(公元年1月23日~年2月9日)
二月
*立金的遗腹子死了。
*立金的曾祖父*耕珊,在齐梁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饱学秀才,弱冠入庠,可惜文章憎命,四赴乡闱,均折戟沉沙。恰巧第四次乡试时,江宁贡院闹*,跟*耕珊在同一号的一位安徽籍生员,入场当夜竟死在了号舍里,更使*耕珊觉得江宁贡院晦气之极,决心改换环境,下一科改入北闱。入北闱要到京师,从古陵到北京,道里辽远,不但辛苦费时,盘缠就不是一笔小数。*耕珊典田当产,万分艰难才勉强筹足资斧。他是成败在此一举,若再落榜,以后就跟场屋绝缘。
结果仍是名落孙山。失意烦闷,加上风侵寒袭,回乡途中,病倒在徐州城外的一家客栈里,寥寥几个盘缠很快耗光,还欠了客栈许多食宿账。正绝望得了无生趣,冷灰里忽然爆出火星,一个老者来住店。老者是古陵府陵北县人,*耕珊的老家齐梁乡天官堂属陵南县,陵南和陵北,本是一个县——双陵县,雍正四年,朝廷为了更多地收取税赋,将苏松常湖的富庶大县都一分为二,双陵县划分成了陵北县和陵南县。老者跟*耕珊,也可算是小同乡。老者年轻时也是诸生,也是乡闱屡屡折戟,中年时遂绝意科场,改学幕道,当时正应新任济宁知州之聘,去做他的刑幕(刑名师爷)。同乡加上同病相怜,老者是决不能丢下*耕珊不管了,延医治好了*耕珊的病,又把他带到济宁,教给他钱谷刑名之学。两年出师,老者推荐他到常州府荆溪县衙门里处馆,*耕珊的幕宾人生从此展开。
一般情况下,师爷们的刑名钱谷秘学传内不传外,*耕珊也把他的术业传给了儿子*月高。*月高英年早逝,未及把术业传给两个儿子。于是大儿子*传祥业儒,苦读之余,顺便招罗了本村和邻近村上的十几个小孩子,在家开了个书塾,一年也混个小二十两束脩。小儿子*传文经商,后来竟在双木镇上开了六陈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继承了乃父的短寿,三十四岁死于肺痨。
*耕珊*月高父子俩,为子孙挣下了四十来亩良田。*传祥兄弟分家时,各分得廿来亩水田和数亩旱田。苏南地方,地少人多,但土力沃饶,一亩上等水田,养活一口人绰绰有余,拥有二十来亩田地,乡邻眼中已是颇体面的小财主。但是*传祥无法满足。
*传祥夫妇育有八子,成活率不高,也还有三子成人,将来一分家,每个儿子名下分不到十亩田。而弟弟*传文,留下了一份令人羡慕的遗产,上等水田四十多亩,桑田旱地十多亩,却只有一个病秧秧的儿子*立金。*传文死时,*立金五岁,大概先天秉赋不足,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头,而且痴呆,三岁时出天花烧坏了脑子。这孩子活不长——天官堂人都这么认为。*传文一死,还未断七,*传祥就急不可耐地向新寡的弟妇*卢氏提出,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她,因为痴呆的*立金将来即使不夭折也没有能力守住家当,更不可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弟弟这一房的香火不能断。*卢氏婉言拒绝。
*传祥焦急地等待着*立金夭折,但是*立金迟迟不死,竟活到了十八岁,竟娶妻成家了。*传祥忍不下这口气,在*立金娶妻的第二天,他叫来两个舅子,带着斧锯绳索上了一里外的傅家头。
*传祥家在傅家头有一块坟地,是*耕珊晚年置下的。*耕珊游幕几十年,积攒下一些钱财,恨祖坟风水不理想,重金聘来风水先生,踏中了这块吉壤,高价买下,将父母的棺木迁葬过来。*耕珊本人的坟墓,也在这里。*耕珊晚年捐了个六品的官衔,虽未得补实缺,毕竟也跻身于顶戴一族了,坟山筑得气派,墓周围数十株长松郁郁谡谡,如盖如伞。*传祥三人来到*耕珊墓前,*传祥命两个舅子将墓西侧的十几棵松树全部砍掉。古陵风俗,哥东弟西,分家时东边的房屋总是分给哥哥,西边的分给弟弟。同样,祖坟的西侧方位也就是跟弟弟的家运有关了,砍光墓西侧的松树,就能破坏弟弟一房的风水,使其绝后。
傅家头村人立即向*卢氏报信。
四十多岁的*卢氏,人缘极好。她有一手挑*箭的本事,时不时的,总有人在弯腰用力时忽然闪了腰,痛如刀斩,直不起身,也不能弯腰提腿,这就是中了*箭。若不及时将*箭挑出,就成了终年卧床的废人。家人搀着,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满头大汗地挪到*卢氏家门口。*卢氏哪怕正在吃饭,也立即把饭碗放下,进里屋拿出来缝被子的长针和几张粗草纸,让中*箭的人赤着脚,面向墙壁双手扶墙站着。
*卢氏将那人的两条裤腿高高地挽到大腿中部,扬手在其膝弯内啪啪啪一阵拍打,那人膝弯内就郁怒起一些弯弯曲曲的血筋,如一团团红蚯蚓。*卢氏捏着长针对准一簇血筋迅捷地一刺,一线黑血急射而出。再一刺,又一线黑血射出。如此连刺数次,停了手。良久,喷泉变成溪流,顺小腿肚子蜿蜒游下,血色也由黑转红。再一会,溪流枯涸,中*箭的人腰里松了,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出感激的笑容。*卢氏用粗草纸擦净那人腿脚上血污,那人已能自行提腿将脚伸进鞋子了,仍由家人搀扶着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天官堂和邻近村上多少人受过*卢氏针刺之惠?*卢氏已记不清。
*卢氏是这一带出名的好人,乡邻向她借个钱米农具家什,她从来有求必应。古陵一带的村镇大多没有澡堂,冬天洗澡只能在浴锅里洗。浴锅很大,烧水的时候,要在锅上搁一根扁担,再盖上一个蚕匾作锅盖。这样狼狈的家什,必须为它砌一座专用的大灶头,因而只有房子十分宽敞的富裕人家才置办得下。
天官堂全村六十三户人家,只有四只浴锅,其中一只在*卢氏家。因为浴锅少,到了冬天,每当村上有浴锅的人家开汤洗浴,村人都会来蹭洗。绝大多数有浴锅的人家,村人来洗,他不拒绝,村人不来洗,他也决不请。*卢氏家每次烧了浴汤,*卢氏都会用她绵软的苏州腔喊:“我家架好浴汤咧,来汏浴吧!”先在后门外朝后村喊两遍,再到大门外朝前村喊两遍。因此,天官堂人极少到其他人家洗浴,都到*卢氏家洗。年底杀了年猪,要在浴锅里泡刮,也不约而同地抬到*卢氏家来。*卢氏乐意帮人,她有事,人也乐意帮她。
*卢氏得到傅家头人报信,赶紧从贮藏热水的木桶里提出一壶热水,长台上拿了几个茶碗,都装在一只竹篮里,拎着,急急地赶往坟地。
坟地上,伐木声叮叮咚咚,两株粗大的松树已经放倒。远远地,*传祥那两个舅子见*卢氏来了,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传祥说:“只管斩,她假使敢说一句屁话,看我啪啪响给耳光她吃!”
*卢氏隔老远就喊:“阿伯!”脸上是恬恬的微笑。古陵地区的女人,称呼丈夫的兄弟和村上长辈时,总是自降一辈,以自己子女的辈份去称呼对方。
*传祥背转身不理。*卢氏走到*传祥身后,安祥地微笑着:“阿伯,你阿是(是不是)要造房子缺木料?”
*传祥鼻孔喷着冷气,说:“哪哼(怎么)?老四要圆房咧,我房子弗(不)够!”*传祥成人的三个儿子,分别是老二*立名、老四*立身和老七*立业。
*卢氏说:“是我弗对,侄子要造房子,我理当关心帮忙,诺,介(这)几两银子你先拿去买一点木料,要是还短缺,再来搭(跟)我商量,祖坟上咯(的)树斩弗得嘎,坏了风水,对你我两家全弗利咯。”
*卢氏把一个五两的银锭塞在*传祥手里,然后倒了一碗水,招呼两个伐木人:“两个娘舅辛苦咧,来,吃口水吧。”
闻声赶来的天官堂人和傅家头人,越聚越多,大家一片声地指责*传祥。*传祥到底心虚,带着两个舅子从小路落荒走了,砍下的松树也没敢拿走。
这场风波平息后的几个月,娶妻不到一年的*立金突然暴病身亡。*传祥夫妇内心的狂喜无法掩饰,在给*立金办丧时,夫妇俩就时不时地咧开大嘴,唏着*牙笑了。可是高兴了没两天,*卢氏就放出消息:*立金的遗孀已怀有两个多月身孕。
*传祥还存着一线希望,生下来的也许是个女儿呢!
*立金的遗孀再过两个多月就要临盆了,*卢氏忽然雇来一乘青布小轿,将大腹膨脝的寡媳送回了她三十里外的娘家。*卢氏这样向村人解释,她身体不好,无法照料儿媳坐月子,只能送去让儿媳的母嫂照料。*传祥真的急了,*立金的遗孀这一回娘家,若生了男孩则不必说,万一生了女孩,也一定会暗中跟人换成男孩,霸占弟弟家产的如意算盘真的落空了!天官堂人都暗暗佩服*卢氏。
三个月后,青布小轿将*立金的遗孀接回天官堂时,*立金遗孀的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虽然瘦弱,却是个男婴,果然是男婴!
就在*卢氏家喜气盈盈为新生儿办头生的这天,县衙里来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在*卢氏家捶桌拍凳地叫嚷,要传*卢氏婆媳俩去县衙大堂对质。原来,*传祥一纸诉状,将*卢氏婆媳俩告上了县衙,说*立金是痴呆,不可能行夫妇人道之事,他遗孀生下的这个男婴是她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的野种,非*家正宗血胤。*传祥要求县太爷作主,将*立金的遗孀和这个男婴一起逐出*家,以正风气。
*卢氏再厉害,终究是妇道人家,古陵一带的妇道人家,自古以来将抛头露面进官府打官司视作自身和门庭的巨大耻辱,面对那在堂前吹胡子拍桌子的衙役,*卢氏吓得六神无主,婆媳俩躲在灶间相拥而哭。最后是庄首周浩坤出面,帮*卢氏拿几钱银子和一顿酒肉打发走了那个公差。
但官司并未就此了断,过不了几天县里仍会派差下来传*卢氏婆媳到堂。
天官堂人都为*卢氏婆媳俩不平,最恼火的是*氏的族长*阿培。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老规矩,除非跟外姓人有了极大的纠纷,乡董图董等乡绅都调解不了,才上衙门去请县太爷官断。发生在一个宗族内的纠纷,一般都毋须外界干涉,由族长分长[按:分长在族内的辈份和权力仅次于族长,其实就是副族长。]仲裁。
族中出了不孝忤逆的子孙,其父母也是首先告到族长分长那里。族长分长责罚处分,忤逆子若不听,族分长一声令下,族中后生们开了祠堂门,祖宗牌位前香烛点起来,忤逆不肖子拖进来,按倒在祖宗牌位前,退下裤子,毛竹扁担便猛烈地亲近他的臀肉,一顿噼啪下来,没有不服贴的道理。一般而言,族分长说一不二,宗族之内,没有摆不平的事,开祠堂门打人,也是百年难遇。上一任族长是*家头人*炳全,为人严毅,做族长二十余载,族中奸滥不作。*炳全去年秋天去世,*阿培接任族长未及半载,虽然接任族长之前,已当了三四年分长,究竟年纪尚轻,未经大事,威望未著,继任族长之后,一直希望有机会裁断曲直,树威立信,不料第一桩纠纷出来,事主就越过了他,直接去县衙告了状,简直视他这一族之长如无物!
*仁法等人怂恿*阿培:“他伐祖坟上咯树,就是弗孝,只要叔公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去开祠堂门,扎扎实实给顿生活他吃吃[按:古陵方言中,被人打叫“吃生活”,要打某个人,叫“给顿生活某人吃吃”]!”*阿培为难地说:“他是功名在身咯人,官府啊打他弗得,我们哪好打他?”
*传祥是监生,虽然这个功名不是凭本事考来,是花二十两银子捐来的,但功名毕竟是功名,朝廷认可,见了县太爷都不用跪的。而且,*传祥凭此功名,可以参加乡试,万一侥幸,就成了贵人,门前要树牌坊,结交的全是绅宦。若再去京城会试,中个进士,就成了坐官船乘官轿的大老爷,现在跟他结下了怨,到那时就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了!
两位寡妇惶恐无助的哭声,终于激起了一个人的义愤。十八岁的*松龄,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显恪是半个举人,咸丰壬子(年)科乡试的副榜,其兄*樟龄是陵南县学的廪膳生员。*显恪父子跟府县士绅阶层来往频繁,*松龄从小见惯了有身份的人士,胆气很壮,敢作敢为,他对*卢氏说:“你覅(不要)怕,朝廷有章程咯,绅宦人家,碰上官司事体(事情),可以叫家里仆人、佣工、佃户代替主人去官府投状对词,介叫‘抱告’。你家太公有六品顶戴,所以你家也算是绅宦门第,你可以不用出面,让你家长工佃户做你咯抱告,代你出面。”
*卢氏家有一个长工,还有几家佃户。长工是后余乡人余阿仲,胆小讷口,要他进县衙大堂见官,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卢氏家的佃户,都是多年的老佃户,跟业主关系融洽,其中有两家租田较多的无锡县佃户,关系尤其亲密。陵南县业户(地主)与佃户的关系也算是融洽的了,比起无锡还是稍逊。无锡的佃户,每年到年底都会带着鸡蛋和一些土产到业户家来拜望,业户也以年糕花生等物回赠。*卢氏跟两家无锡佃户是按无锡风气,年终也互赠礼物,而且逢年过节,看戏赶节场时,两家佃户都跟*卢氏家互相走动,因此,两家佃户都愿意为*卢氏出头。*卢氏选了其中一个作为报告。
*松龄对*卢氏说:“我家爹爹说咯,当初汤文正公[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康熙年间曾为江苏巡抚。]抚苏,离任时给我们江苏人留下两句话,‘饿死莫作贼,冤死莫告状’。为嗲(什么,古人多写作“底”)弗告状?老话说咯,‘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呒(无)钱覅进来。’可是现在弗是你去告状,是官司来寻你,也是你咯晦气,弗破点财恐怕过弗落(过不了)介一关,听说你阿伯那边已经去县里打点过了。”
*卢氏说:“只要能用钱消灾,哪怕赔光了田产,我也情愿!弗然(不然)官司输了,介许多田产也仍然要归别人。三日里头,我大概能挪到百来吊钱,阿够?”
*松龄说:“想来是差弗多了,我家阿哥说,现目今(现在)介一任知县,是两榜出身,虽则来了不到一年,倒似弗像上一任那般吃心重。不过,阎王好见,小*难当。就算知县清廉,底下那些书办、稿案上咯老夫子,哪一个弗是见了银子如同苍蝇见血?不过,打发介班人,有个百来吊也应该够了。”
*卢氏说:“只是弗晓得他们塞了多少?”指了指隔壁*传祥家。
*松龄说:“我们弗管他塞了多少,我们就照我们介点来!到辰光(时候)我爹爹阿哥再托我古陵赵世伯给你们走走路。我阿哥也说了,万一介个知县弗像表面上这般清正,竟枉断曲直判定你输,我们也覅买账,给他来个遣抱上控,把官司打到府尊、道台那里去!”
*显恪父子不怕得罪*传祥,当*松龄帮*卢氏去县里上下打点时,*显恪和*樟龄就在家搜肠括肚,调动起全部文才,为*卢氏婆媳写了一张辩状,对两寡妇柏舟自守的坚贞苦节极尽赞颂之能事,还将*传祥谋夺亲弟家产的种种恶行揭露得穷形尽相。这篇文采斐然的辩状,用的是骈四俪六声韵铿锵的骈体文。辩状在陵南知县升堂审案的日子由*卢氏的报告呈送上去,效果超出了*显恪父子的预期。知县老儿捻着山羊胡子看完辩状,就疾言厉色地将*传祥斥为“黉门败类”,非但驳回了他的状子,还传信学老师[按:府学或县学的教官俗称“学老师”,专管秀才监生等读书人。],把*传祥的监生功名给详革了。
*传祥丢掉监生功名的消息一传到天官堂,*氏族长*阿培就喉咙聒朗朗地骂上门来:“你——,你个活剥面皮佬!天官堂几百年咧喴,朆(不曾)出过一场官司喴,你来开咯头喴!你教导村乡,给十里八乡咯人看笑话,荣耀嘚喴!祖宗八代咯台啊被你坍到脚后跟咧!你还有祖宗咓?啊?你连祖坟上咯树啊会斩咯喴!你个忤逆不孝咯众牲(畜生)……”再往下,脏词就滚滚滔滔地出来了。
*阿培喉大声粗,自出娘胎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痛快淋漓地当众骂人,引来一大堆人看热闹助威。周浩坤的大儿子周德生笑道:“现在他丢了功名,屁股罩子呒没(没有)了,以后他再弗入调,官府好打他屁股,你们姓*佬也尽管开了祠堂门给屁股他吃!”
足足有十几天,*传祥没敢在村上露脸,他的臭名声已迅速扬开,原本跟他读书的十几个小孩子也渐渐不来了。
但是*卢氏婆媳俩的
灾难并未因这场风波的化解而消弭。*立金的这个遗腹子,也跟*立金一样先天不足,药罐不能断。今年一过春节,去割了螳螂子回来就发烧,请医吃药,病势却只重不轻,拖了不到两个月,终究没能拖住。
这天遗腹子断气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卢氏就慌慌忙忙把大门闩上了。婆媳俩伤心得恨不得寻死,但是却不敢发出一丝哭声,怕隔壁*传祥夫妇听见。
自从遗腹子生病之后,*传祥的老婆每天都要过来探望几次,这几天看着这婴儿光景不对,越加留意,见隔壁忽然这么早就关大门,知道有了蹊巧,立即过来敲门。
*卢氏在她的房间里问:“嗲人(谁)?”
*传祥老婆绵羊叫似的声音:“我,来看看你家阿囡阿曾(有没有、是否)好点?”
*卢氏说:“噢,谢谢阿姆,阿囡好多哩,才刚(刚刚)吃着(了)药,又困着咯哩(又睡着了),我们也全困觉咯咧,明朝再来看吧!”
*传祥老婆说:“介早就困觉啦?夜饭啊朆看见你家吃嘛!”
*卢氏说:“吃咯咧(吃了)吃咯咧,才刚吃完咯。”
*立金的这个遗腹子,每天夜里都要哭几次,这天夜里是再也不可能发出哭声了。*卢氏知道隔壁那十几只耳朵都竖起着在监听,夜里故意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声地与斜对面房间里的儿媳进行一次问答:
“阿囡娘,阿囡哪为(为什么)哼?要吃妈妈[按:古陵方言,将乳房和奶水都称为“妈妈”,其音同“妈妈”。]咧吧?”
“哎,在喂他吃咧。”
“阿囡娘,阿囡好象口干哩,喂点水他吃吃。”
“噢——”
“阿囡娘你覅出来,陪着阿囡困,药让我来煎!”
“阿囡撒尿了,我要起来给他换尿布。”
婆媳俩欲盖弥彰的问答没有消除*传祥夫妇的疑窦,反而使他们更加疑心。第二天天未亮透,*卢氏轻轻打开大门,长工余阿仲抱着用被袱重重包裹的死婴刚刚急步出门,隔壁*传祥家大门就洞然大开,*传祥父子和*传祥的老婆、大儿媳一齐冲了出来。*传祥老婆大叫:“阿仲,你抱细佬(小孩)到哪里去?”*卢氏说:“去郎中家里复诊。”*传祥说:“复诊哪为起得介早?”
*传祥父子几个把余阿仲拦住,*传祥伸手就去扯包裹死婴的被袱:“让我看看,阿囡到底要不要紧?”*卢氏急得大叫:“阿囡刚发过汗,弗能见风,郎中再三关照咯!”余阿仲力气大,旋转着身子,挡开了*传祥的手。*传祥老婆和儿子儿媳一齐扑上来,余阿仲挣动中肘部撞在*传祥老婆脸上,*传祥老婆顿时怒目大叫:“弗得了咧,你一个做长头[按:齐梁一带方言,称长工为“长头”。]咯外来户,竟敢打我咧,给生活他吃!”
*传祥父子一齐对余阿仲拳打脚踢,同时乘机撕扯裹住死婴的被袱。*卢氏大声哭喊:“你们做嗲?你们要弄杀(弄死)我家阿囡啊?”
吵闹声惊开了东西邻居的大门,西邻*仁法先冲出来,一把将瘦干干的*传祥推倒在地:“人家细佬去看病,你们硬拉住,想害人命啊?!”
东邻周浩坤的两个儿子周德生周德根也出来了,他们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传祥的三个儿子,周德生大声吼道:“你们这样欺负寡妇孤儿,我们村上人全要来抱弗平咧!”
周德生的大嗓门一嚷,更多人家的大门后门开了,村人纷纷地出来。*传祥一家人见势不妙,缩回了家里。余阿仲和*卢氏婆媳趁机逃逸而去。
*传祥回到屋里,气得坐不下,咬牙切齿地咒骂*仁法和周德生。骂了一回,忽然向三个儿子说:“他们走弗远咯,我们从后门出去,抄近路作兴(也许)能追上他们!”*立业说:“我是弗去追,太阳啊朆出来了,万一碰上剪辫子佬呢?”*传祥瞪起三角眼说:“辫子倒要紧嘚,几十亩田产倒弗在乎!”*传祥老婆说:“省省吧老棺材!已经全村人在戳我们咯脊梁骨咧,假使爷儿(父子)三个再齐崭崭被剪落了辫子,阿要(要不要)活差人笑煞(被人活活笑死)?传出去,立业还想讨得着老婆啊?”*传祥气得把自己下嘴唇咬得几乎血出,但想起剪辫子的妖人,他也不敢出去追。
大约去年冬天开始,苏南一带谣言飞传,说有妖人来剪辫子。说某某乡某人,清早起来去码头上挑水,刚出门,忽觉脑后的辫子似被人轻轻一扯,猛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自己的辫子却横在地上了。又说苏州哪里有一人,掮着锄头去锄桑田,下田时,村人还看见他辫子好好的盘在额际,等到太阳落山他收工回村时,辫子已不见了。后来传言越来越活灵活现,说剪辫子的人来无踪去无影,行的是妖术。还说有人看见一个小纸人,手里拿着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又说苏州府和古陵府的很多村镇,都发现了被剪落的辫子,一般都出现在井台旁边或槿篱之下,都是夜里被剪下的。后来竟传说有人拾到了一个纸剪成的人形,长数寸。
齐梁乡乡董赵文修说:“那纸人一定是妖人行剪纸撮豆之术时遗落咯,听老辈人说,康熙朝妖人朱方旦最擅介种妖术,如今介个妖人,莫非就是朱方旦咯余孽?”
谣言搅得人心惶惶,比户汹汹。每天太阳一落山,一家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不到次日太阳升起没人敢开门出户走动。本来春节之后到清明之前正是走亲戚看戏的大好时节,只因剪辫子的谣言闹得太凶,很多人夜里不敢出去看戏,要出去,必约齐了村邻,成群结队地出去,而且一定佩戴符袋。符袋是乡董赵文修的发明,他请东岳庙道士在*钱纸上画了辟邪的符,再写上两句咒语:“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缝一个小小布袋,装了这写有符咒的*钱纸,全家大大小小每人挂一个在胸口。全乡效仿。
东岳庙道士说,大凡妖术,只怕三样东西:狗血、粪秽、女人的经血。于是很多人把家里女人用过的沾了经血的月经带[按:自古以来,月经带皆是女人们用破布片自行拼接缝制的,齐梁一带俗称“潦缲布”。]宝贝似的藏在身上,或挂在房门口,以防妖人深夜潜入内室剪辫。女人们晚上洗了屁股和下身,那脏水也留着不倒掉,藏在门背后,以备妖人来时泼浇。
*传祥父子几个把余阿仲拦住,*传祥伸手就去扯包裹死婴的被袱:“让我看看,阿囡到底要弗要紧?”*卢氏急得大叫:“阿囡刚发过汗,弗能见风,郎中再三关照咯!”余阿仲力气大,旋转着身子,挡开了*传祥的手。*传祥老婆和儿子儿媳一齐扑上来,余阿仲挣动中肘部撞在*传祥老婆脸上,*传祥老婆顿时怒目大叫:“弗得了咧,你一个做长头[按:齐梁一带方言,称长工为“长头”。]咯外来户,竟敢打我咧,给生活他吃!”
*传祥父子一齐对余阿仲拳打脚踢,同时乘机撕扯裹住死婴的被袱。*卢氏大声哭喊:“你们做嗲?你们要弄杀(弄死)我家阿囡啊?”
吵闹声惊开了东西邻居的大门,西邻*仁法先冲出来,一把将瘦干干的*传祥推倒在地:“人家细佬去看病,你们硬拉住,想害人命啊?!”
东邻周浩坤的两个儿子周德生周德根也出来了,他们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传祥的三个儿子,周德生大声吼道:“你们这样欺负寡妇孤儿,我们村上人全要来抱弗平咧!”
周德生的大嗓门一嚷,更多人家的大门后门开了,村人纷纷地出来。*传祥一家人见势不妙,缩回了家里。余阿仲和*卢氏婆媳趁机逃逸而去。
*传祥回到屋里,气得坐不下,咬牙切齿地咒骂*仁法和周德生。骂了一回,忽然向三个儿子说:“他们走弗远咯,我们从后门出去,抄近路作兴(也许)能追上他们!”*立业说:“我是弗去追,太阳啊朆出来了,万一碰上剪辫子佬呢?”*传祥瞪起三角眼说:“辫子倒要紧嘚,几十亩田产倒弗在乎!”*传祥老婆说:“省省吧老棺材!已经全村人在戳我们咯脊梁骨咧,假使爷儿(父子)三个再齐崭崭被剪落了辫子,阿要(要不要)活差人笑煞(被人活活笑死)?传出去,立业还想讨得着老婆啊?”*传祥气得把自己下嘴唇咬得几乎血出,但想起剪辫子的妖人,他也不敢出去追。
大约去年冬天开始,苏南一带谣言飞传,说有妖人来剪辫子。说某某乡某人,清早起来去码头上挑水,刚出门,忽觉脑后的辫子似被人轻轻一扯,猛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自己的辫子却横在地上了。又说苏州哪里有一人,掮着锄头去锄桑田,下田时,村人还看见他辫子好好的盘在额际,等到太阳落山他收工回村时,辫子已不见了。后来传言越来越活灵活现,说剪辫子的人来无踪去无影,行的是妖术。还说有人看见一个小纸人,手里拿着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又说苏州府和古陵府的很多村镇,都发现了被剪落的辫子,一般都出现在井台旁边或槿篱之下,都是夜里被剪下的。后来竟传说有人拾到了一个纸剪成的人形,长数寸。
齐梁乡乡董赵文修说:“那纸人一定是妖人行剪纸撮豆之术时遗落咯,听老辈人说,康熙朝妖人朱方旦最擅介种妖术,如今介个妖人,莫非就是朱方旦咯余孽?”
谣言搅得人心惶惶,比户汹汹。每天太阳一落山,一家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不到次日太阳升起没人敢开门出户走动。本来春节之后到清明之前正是走亲戚看戏的大好时节,只因剪辫子的谣言闹得太凶,很多人夜里不敢出去看戏,要出去,必约齐了村邻,成群结队地出去,而且一定佩戴符袋。符袋是乡董赵文修的发明,他请东岳庙道士在*钱纸上画了辟邪的符,再写上两句咒语:“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缝一个小小布袋,装了这写有符咒的*钱纸,全家大大小小每人挂一个在胸口。全乡效仿。
东岳庙道士说,大凡妖术,只怕三样东西:狗血、粪秽、女人的经血。于是很多人把家里女人用过的沾了经血的月经带[按:自古以来,月经带皆是女人们用破布片自行拼接缝制的,齐梁一带俗称“潦缲布”。]宝贝似的藏在身上,或挂在房门口,以防妖人深夜潜入内室剪辫。女人们晚上洗了屁股和下身,那脏水也留着不倒掉,藏在门背后,以备妖人来时泼浇。
三月
齐梁乡恢复团练。
古陵一带的村民地方武装有极好的基础,道光年间,大清国跟西洋人开仗,洋人的兵舰开进了长江,为防洋兵上岸杀人掳掠,长江沿岸几个县的村民便结团自保,每五六个村结成一个连,配备了大刀长矛狼筅鸟枪乌铳,一旦有洋兵或盗贼进村,立即鸣锣示警。一村锣声响起,邻近各村随之鸣锣,向相邻的其他村庄发出警号。江南民稠地密,半里一村,三里一街,十里一镇,村庄与村庄,鸡犬相闻,炊烟相接
。锣声一响,顷刻之间就可调动起数个、十数个、数十个村庄的人马前来支援。因此,咸丰三年太平*占领南京时,官府一号召办团练,城乡各地的团练很快就生龙活虎地办了起来。团练虽未曾直接上阵跟太平*作战,但清剿乱民,防守城镇,巡查奸人,看更守夜,做得相当出色,有效地维护了地方秩序。然而,三年前何桂清出任两江总督之后,以为太平*大势已去,终日征歌筵宴。翰林出身的古陵团练总董看不惯何总督的作派,少年科第文章风流的何总督也看团练总董不顺眼,两人积不相能。
何总督倚江南大营为长城,根本不把团练当回事,处处掣肘,弄得团练会缺钱少粮,只好不停地撤勇以节省开支,撤到最后,仅剩下团练总董身边的几十名亲兵,古陵城乡的团练,无形解散。去年秋天,一支太平*突然进犯陵北,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局面几乎不堪收拾,倒是陵北几个乡的村民,在一些乡绅的号召组织之下,揭竿而起,把太平*打跑了。今年三月初,太平*开始攻打金坛,陵北的北丰乡就有不逞之徒纠集起来抢劫大户,并准备接应太平*。古陵团练总董得信后亲自带着几十个练勇前去弹压,竟然被那帮乱民打死。地方官绅一致认为,形势严紧,有必要立即恢复团练,何总督这才派五品衔武官石永文下乡恢复团练。
各乡的团练虽已散伙,人心却没有散,因为自长毛兴起那天起,人们就不断地听到长毛杀人放火凶残酷虐的种种传闻,几年下来,长毛在人们心中已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大家都认为,长毛一来,必定是像七年前攻占南京后那样,将从各处掳掠来的人员按其省籍或府籍编入诸馆(诸如湖北馆,广西馆、安庆馆之类),青壮男子强行编入长毛的*队,成为太平*战士;
中老年男子,则在打仗时充当人盾和炮灰,被驱赶着走在*队的前面;妇女编入女馆,除了参加纺织缝纫、搬运盐米、挖掘城壕等各种苦役劳动,还要随时听候天国官媒的挑选,以充作太平天国官员们的妻妾;五行八作的各类匠人也各按其职业技能,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百姓的私产也一律充公,名为“进贡”;百姓和*人都不准与家人私聚,男女禁止婚嫁,夫妇禁止同房,犯者便是通奸,一概“斩首不留”,只有当官的才可以享受娶妻的特权,而且官爵越高,妻妾越多;馆中百姓的口粮也由官方配发,男子每人每天半斤[按:一斤为十六两。],妇女六两。
除了那些无家无业想混水摸鱼的赤贫光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更何况,大家认为,参加团练既是保卫家园,也是忠君爱国忠孝节义,是流芳百世的光荣事,而长毛则是反叛逆贼,皇天不佑人神共诛遗臭万年。因此,石永文下乡之后,所到之处士绅村民闻风向附,趋之若鹜。短短数日之内,齐梁等七八个乡就有一万多人加入了团练,很多富户慷慨捐资,有的绅宦甚至变卖家产资助团练。天官堂*显恪捐了十担米,周浩坤捐了五十块洋银,*卢氏捐了五担米。
石永文任命齐梁街庄首赵明昌为齐梁乡团练长,赵明昌选了两个副手,一是*松龄,一是堵家村五十多岁的武秀才堵星辰。
听到风声后立即外出避难的只是极少数士绅,绝大多数的人,安之若素,不相信长毛真的能打到家门前来。周浩坤的女儿嫁在丹阳,女婿的父亲是当地的约长,丹阳的风声比陵南严紧得多,周浩坤的女儿急慌慌地回娘家来跟周浩坤商议外出逃难,周浩坤笑骂:“痴丫头,听见风就是雨!长毛是磨盘底下咯蛆,能翻得转啊?还弗是跟以前一样,全是那班穷人造谣,骗得我们出去逃难,他们好乘风打劫。覅去理它,只管搁高了枕头困你咯觉!”周浩坤女儿说:“爹爹,介一回弗一样,句容啊被长毛占去咯咧!”周浩坤说:“啊?句容啊被长毛占去啦?谣传吧?”
周浩坤哪里知道,就在他父女俩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他女儿已成了寡妇,丹阳被太平*攻陷,周浩坤的女婿及其兄弟,外加老父,一齐做了刀下之*,家里十几间房子被烧得寸椽不存。
丹阳失守的第二天,*立金的遗孀回到了天官堂。
两个多月前,*卢氏和寡媳在村人解救下抱着死婴逃脱了*传祥一家的围堵,婆媳俩和余阿仲一口气逃到一里外的寿公岸。寿公岸村上有个徐四狗,以摇船给人运货送客为生,*卢氏让寡媳坐徐四狗的船,回了娘家。
*立金遗孀的娘家在古陵城西北的吕墅,距古陵城五里。她回到娘家没几天,她的二嫂就给她物色到一个出生才两个多月的男婴,是一对在当地罱河泥打短工的苏北夫妇所生。这对苏北夫妇子女多得已往河里扔过一个新生婴儿,*立金遗孀只花了几升米就将这个男婴弄到了手。这一切都是按照*卢氏预先定下的计策进行的,*卢氏让寡媳在娘家尽量多住些日子,因为新抱来的婴儿与夭折的遗腹子模样肯定不一样,但是婴儿的样貌变化是很快的,几个月不见就会大变样,*立金的遗孀在娘家住的时间越长,回天官堂时人们见了就越不会起疑。
丹阳失守的前一天,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大营从丹阳败退下来,途经*立金遗孀的娘家所在村庄后面的大路,一伙一伙的败兵涌入村庄,抢劫掳掠。*立金的遗孀在野外躲藏了半天,败兵过完,她刚回到村上,就听到消息,长毛马上就要杀到。于是她连夜雇船逃回了天官堂。
*立金的遗孀回到天官堂时,正是村人早餐的时候,她一回村,至少半个村的人一齐涌到她家来了。她抱回的男婴跟那个夭折的遗腹子样貌差异不小,村人虽有怀疑,也无心理会,大家只管打听长毛的消息。*立金的遗孀除了反复地说“听说长毛咯兵多得弗得了,逢人就杀,逢房子就烧”之外,再也没有真正有价值的消息可以奉告村人。
天官堂人慌乱了,大家都无心下田干活,也不知做什么事好。周浩坤竟破天荒地未去齐梁街茶馆吃茶听说书。
将近中午,去古陵城探消息的*樟龄廪生回来了,村人急忙又来向他打听,就连地保也闻讯而来,地保是徐家头的许银保。*樟龄说:“呒道陈(多得没法说)咯难民一齐往古陵城里来,败退下来咯官*,也一齐退到了古陵城外,城里城外,遍地哀鸿。我出城咯辰光,府尊已经宣布了古陵城戒严,只剩一个小南门还开着,其余城门全已关闭了。”周浩坤问:“那么大秀才,依你看,古陵究竟守得住守不住呢?”*樟龄说:“我也这样问过赵世伯,赵世伯说,古陵城是守疆有责的何制*的驻*之地,何制*手里有兵,再加上和大帅[按:即江南大营统帅和春。]
的江南大营眼下也到了古陵,从浙江回援的张*门[按:即名将张玉良。]咯大*也已驻扎在古陵城外,古陵现目今云集着数万大*,长毛要想攻占古陵城,谈何容易!不过,古陵城外咯乡下,遭长毛蹂躏,恐怕将难以避免了,所以大家还是速作准备的好。”*樟龄问*显恪:“赵世伯请我们全家进古陵城避一避,依爹爹看,我们是去呢还是弗去?”*显恪沉吟片刻,叹息说:“看来天心尚未厌乱,生灵劫数未盈,我们也只有全身远祸这一途了!”周浩坤连连点头:“还是避一避好!”
*显恪家在古陵城中有理想的落脚之地,就是赫赫有名的赵家。赵家的祖上是康熙朝的探花,如今的一家之主赵廉是举人,即*樟龄所称的“赵世伯”。古陵赵家与天官堂*显恪家是几代世交,赵廉的祖父是蜚声江南骚坛的诗人,跟*显恪的二伯祖诗文酬唱,为莫逆之交;赵廉本人跟颇著诗名的*显恪的已故兄长*显道山高水长,相为尔汝;赵廉的儿子赵成与*樟龄同年进学又同为陵南县学的廪生。
赵家有一座规模相当浩大的府第,房屋无数,一个极大的花园,曲桥假山,水阁亭榭,这所座落于县学街的大宅,占去了整整半条街。*显恪一家住进赵家的第二天下午,风和日丽,赵廉父子和*显恪父子在花园水阁中品茗,谈起时局,赵廉平静地指着窗外锦鳞游动荷叶初放的大水池说:“若城破,这就是我一家大小的赴死之所。”*显恪肃然起敬:“世兄的忠胆毅魄,小弟万不及一,真正令小弟无地自容!”
*显恪一家进城之后,太平*竟然一连多日没了动静,古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几天前逃进城来的难民纷纷离城。*显恪也乐观起来,对赵廉和樟龄说:“古陵城大*云集,看来长毛是不敢来犯了,何制*虽在丹阳小有衄挫,毕竟是知兵的,长毛岂能没有忌惮?”
何桂清曾任江苏学*,江苏的读书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学台大人,他在江苏学*任上屡屡上书朝廷,谈论兵务,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博得了一个“知兵”的名声。咸丰皇帝试着让他带兵去和长毛作战,果然打了一些胜仗,知兵的名头就响彻了天下,官也越做越大,一路升迁到显赫的两江总督。所以,虽然这一次长毛再破江南大营以来,何桂清连战连败,江南士民对他的信心仍未丧失。
*显恪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决定举家返回天官堂。不料就在这时,长毛大*却突然出动了,而且来势迅猛,不到一天时间,其先锋部队就推进到了距古陵城仅四十里的湟埠。十天前难民陆绎涌进城来的混乱景象再次重现,与十天前大大不同的是,这次城中也有许多人往城外逃。
*樟龄进城之后,就进入团练会协助赵廉父子办团练,这天,他和赵成一大早就带着一批练勇摇着船到城外伐树、收集断砖石块,以作守城之用,下午刚回城,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何桂清要弃城而逃,城中士绅民众正纷纷前往督辕跪请他留下。
赵成和*樟龄赶到督辕门口时,只见督辕门前的青砖大场上已跪满了人,二十来名督标手持洋枪守卫在督辕大门口。赵成一看已挤不到前面去,就大声喊道:“制台大人,古陵襟带三吴,扼江南地理要冲,一旦丢失,江南大局,糜烂不堪收拾!大人,你万不可弃城而逃啊!你若一走,古陵无噍类矣!你身受国家厚恩,不为满城生灵着想,也当为天子着想;不为天子着想,也当为你自己着想!你身为疆吏,守土有责,弃城逃战,这可是杀头之罪!”因为满腔激愤,赵成喊得声嘶力竭,声震屋宇。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督辕里走出一个身穿六品文官服的佐员,向大家拱一拱手,大声说道:“诸位切勿轻信谣言,制台大人哪里会弃城而走呢?只不过是要去上海筹饷!等筹到了饷,即刻回返古陵。制台大人早已誓与古陵共存亡,临阵脱逃,这是说哪里的话?诸位都散了吧,大人戎务繁忙,大家休要再在此啰唣打扰了!”
樟龄大声道:“筹饷么,只须派遣干员数名,何劳制台大人亲去?若实在无人可使,仆等即愿效劳!制台大人乃数万大**心所系,身系古陵之安危,大敌当前,岂可轻出?他一走,*心摇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制台大人三思!”跪在地下的绅民们也一齐喊着:“请制台大人三思!制台大人不能走!”那佐员两眼白瞪白瞪,无言以对,干站了一站,转身进屋去了。
绅民和总督僵持着。不知不觉中,夜幕开始降落。终于,督署里走出一位气势汹汹的武巡捕,胸前斜挎着一把短洋枪,一脸肃杀地说:“制台大人有令,全城戒严,所有人等立即回家,关门闭户,不得逗留门外。抗命不遵者,以奸细论处,格杀勿论!”说完,他怒目扫视着大家,厉声问:“尔等听见了吗?速速回家去!”
绅民们依然跪着,齐声说:“制台大人不能走!制台大人不能走!”
武巡捕又连喊了三遍“速速回家”,跪在地上的绅民还是纹丝不动。武巡捕气急败坏,掏出手枪挥舞着,大叫:“你们怎地还不走?竟敢违抗制台大人的宪令,真正该死!我数到三,若再不走,格杀勿论!”
武巡捕尖叫着发出命令:“瞄准——!”
督标们齐崭崭端起洋枪对准了众人。
武巡捕开始数:“一!二!三——”
跪在场上的一众绅民仍无一人起身。
武巡捕怒吼:“杀!杀他娘!”他手里的手枪率先开了火。
一阵乱枪响过,血花飞溅。场上顿时大乱,七八个绅民或脑袋开花,或胸腹洞穿地横在了地上,还有十来人,有的肩腹饮弹,有的臂膊流血,顿时*哭狼嚎的叫唤哭骂起来。未挨着枪子的,一个个土色了脸,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
赵成气得浑身发抖,吼叫着:“无耻之尤!杀吧!我让你们杀!”要冲上前去送给督标杀,被樟龄死死拖住。樟龄说:“制台既已宣布了戒严,我们违令被杀,于事无补,不如回家从长计议!”
赵成被樟龄等人硬拉回家,赵廉也从团练会回来了,几个团练会里的士绅也跟着来了赵家。大家一合计,一致觉得何桂清戒严是假,要逃走是真。好在戒严向来只戒闲人,团练的行动不受限制,因为要团练帮着巡查守夜。赵廉叫赵成立即去召集练勇,以巡查为名,监视督辕,以防何桂清乘夜逃走。不料,赵成刚出大门,就被一队兵勇赶了回来,说制台大人有令,团练也不许上街。
赵廉痛心疾首,跺足长叹:“完了完了,古陵完了!江南完了!何根云的一世英名也完了!”
大家也都摇头叹气。
一位士绅说:“旧年就有童谣说,‘江南若遇人丁口,江南便是*门关。’如今看来,真是的准(准得不得了)!这人丁口,不正是一个‘何’字?这姓何的来做了我们江南的总督,眼下临战脱逃,这锦绣的江南任长毛蹂躏,岂不就要变成*门关了?”
又一士绅说:“早几年还有一则童谣,‘丹桂插金瓶,无根总不成’。我当时听了,想来想去,总想弗出是嗲名堂。后来何制台来做总督了,我就疑心,莫非说咯是他?你看他大名叫桂清,正应了那‘丹桂’两字,而两江总督的驻节之地本是金陵,他来做总督时,金陵早已沦落贼手,他身为总督而不能去他的驻节之地,流寓在此,也就等于丹桂朆栽入泥土而插在了瓶中,不就是无根嘛?更巧的是,何制台表字根云!诸君试想,这根不深入泥土,而悬于云中,岂非更是无根?所以‘无根总不成’,此人终将干不成大事,看他今日的行径,还能对他抱嗲个指望!”
樟龄点头说:“看来介个无根咯东西今夜是走定了,他一走,这府尊我看也不像个会尽忠尽职的人。”有人气愤地说:“此人最是无耻!整日价只晓得搜罗歌女戏班,进呈制台,讨制台欢心。除了搜刮钱财,其他正经事,他哪一件是上心的?”又有人说:“制台府尊一走,那两县的知县,多半也靠不住喽!这些官老爷全逃走了,剩下我们群龙无首,哪哼办呢?”
赵廉叹口气说:“唯有尽力而为罢了!”
众绅士在赵家坐谈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樟龄出门一看,街道上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大家立即赶往督辕,督辕果然早已人去屋空。再去府衙,知府也逃得不知去向了,总算姓岳的通判还在。陵南陵北两县的县署都在古陵城里,大家赶到两县县署,陵南县署,已空无一人,陵北县署里,倒还有一个孙姓的典史在。另外,城守营的一百九十个兵,和那位姓袁的城守营知事倒还在坚守岗位。赵廉和士绅们一致推戴岳通判为临时知府,孙典史为陵北县临时知县,让他们和城守营袁知事一起主持守城事宜。
天大亮时,总督和知府知县弃城逃走的消息已飞快传遍全城,恐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争相逃离古陵城。
*显恪知道古陵是危在旦夕了,决定立即离城,他想带着赵廉的家小一同逃往江北,也好为赵廉父子分掉点后顾之忧,但是赵廉却决意要全家尽节。
此时船和轿子都已觅不到了,*显恪只得带着妻小步行出城。古陵城五个城门,这时又关闭了四个,只留一个小南门开着,让逃难的人群进出。*显恪的老婆和儿媳、孙女儿都是小脚,走到小南门那里,脚已痛得无法迈步了。正束手无策,忽见先前出城的难民纷纷惊慌地回身逃进城来,说有官兵在前面大道上打劫。*显恪他们也就跟着回身往城里走,刚走了几十步,迎面来了十几个头上扎着白布头巾的团练,带头的正是*樟龄。
樟龄对*显恪说:“赵世伯给我们弄到了一只船,哪知等我从团练会赶回赵家,你们竟先走了,害得我一阵好寻!”*显恪歉然笑道:“你们为守城的事操心,我本不想再烦劳你赵世伯,不料他竟想得如此周到!这下万事大吉,你也跟我们一道走么?”*樟龄说:“我要留下,世伯世兄身边正缺人手。”*显恪很不愿樟龄留在此地送死,樟龄近年来的时文愈益发皇成熟,很有希望博得大功名,但是国家有难,死节是为臣的本份,*显恪想劝樟龄离去,却无论如何开不出口,只得点头说:“也好,也好……”
四月
驻扎在古陵城外的和春和张玉良的部队本来就斗志不高,何桂清和知府知县一逃走,他们更加无心作战,只顾抢劫难民。直到太平*先头部队推进到距古陵城二十多里时,他们才仓促地前去迎敌,结果一触即溃。
四月初一日,驻扎在古陵城外的数万官*不到一天工夫就逃得无影无踪,古陵城内,只有袁知事那一百几十名守城兵,此外就是数千团练和数万百姓。不过,想逃走的人基本上都已逃走,留下的都是不打算逃走的,他们的身家性命与古陵城捆绑在了一起,因此斗志倒比官*强得多。夜里三更时分,忽然下起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一直下到天亮才住。守城的团练*民个个淋得浑身透湿,竟没有一人擅离岗位。
四月初二日早晨,守城的*民正在城头架锅做饭,北门那边忽然有人惊呼:“长毛!长毛来咯咧!”
在西门城楼上的*樟龄听到消息,立即向北门跑去,忽然,赵成从后面赶上来说:“好险,小南门昨夜竟一夜朆关,幸亏长毛夜头(夜里)朆来抢攻!”*樟龄闻言,背心里也有了冷汗。城守营袁知事虽是武官,毕竟承平日久,丝毫没有作战的经验,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父子*樟龄这班文人,*事上更是外行,他们接手城防事务,自然弄得顾此失彼了。
*樟龄和赵成赶到北门的城楼上,果见北边大路尽头处影影绰绰蠕动着密密的黑点。大家正在指指点点,忽然,不知哪里响起几声低沉的枪声,樟龄身边的几名练勇应声而倒。大家慌忙蹲身在女墙下,再察看那些倒地的练勇,大多是脑门上中了洋枪子弹。此时走在最前面的长毛离城也有好几里,洋枪根本打不到这么远,这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大家不由得站起身来,四面巡视,寻找打黑枪的人。这时又射来了几排枪子,又是十几人或死或伤。这次樟龄看清了,城外有许多民房,大多是平房,只有几间楼房,而其中一间楼房有一个窗口正对着这边的城楼,子弹就是来自那个窗口。显然,长毛的狙击手昨天黑夜就藏身到那楼上了。樟龄说:“那间楼房,非烧掉它不可,不然后患无穷!”
赵成当即悬赏五十两银子,募了几名勇士,开门出城,带着引火之物,偷偷接近到那楼房下,点起了火。可是引火之物都烧光了,那楼房却未被点着,只在墙壁上留下一大块烟黑。袁知事说:“要用炸药炸才成。”那几名勇士又带着装满黑火药的瓦罐和纸包,再次来到那楼房下,先用木棍和石块将楼房墙壁打穿一洞,然后塞进火药,点燃引线。一声爆炸,烟尘弥漫,楼房未倒塌,但着了火,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变成了一堆冒烟的瓦砾。城头上一片欢呼之声。从此城外再无冷枪袭来。但这时,守在西门、东门、南门城头的*民们也都看见了长毛,而北路来的长毛,离城已不到三里,北城城头上的人们已能看清长毛们头上的红头巾和身上或红或*的号衣了。
但是这一天,太平*却没有进攻,他们推进到离城一里多的地方就停下了来,开始立寨扎营。到中午,古陵城四面都已被太平*的营垒围住,不过,太平*的人数似乎比守城*民预计的要少得多。
四月初三日上午,太平*开始攻城。他们先用土石在护城河上填筑起几道坝,然后一队一队的太平*抬着云梯蜂拥向城墙冲来。城头上的*民拚命地向爬城的太平*扔石块,撒石灰,泼滚水。
太平*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后,休息了片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正打得激烈,忽然东面和南面太平*的身后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太平*阵脚震动,随即停止了攻城。城头上顿时沸腾起来,人们欢呼:
“援兵来咯咧!”
“江南大营杀回来了!”
“这下古陵有救咯咧!”
然而太平*却很快稳住了阵脚,攻城又开始了,不过,攻势已不如先前那么猛烈,而城外的援兵也迟迟没了动静。原来城外的援兵并非清*的江南大营,而是城郊几个乡的团练,人数虽有上万,却都是未经战阵的乌合之众,攻城的太平*留一半人攻城,分出一半人迎敌团练,再加上太平*的后续部队正源源开来,这些团练很快就被击溃了。
天黑之后,城外太平*阵地上火把处处,锣鼓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看样子似乎在频繁地调兵遣将。而城头上却只有冷冷清清几点灯笼,*民们轮班在黑暗中守夜。到下半夜时,忽见城外民房的屋顶上黑簇簇地涌上来许多人,旗帜飘扬,似乎长毛的大部队上来了。赵成他们紧张起来,赶紧把刚换班下城休息的*民都叫上了城头,以防长毛突然攻城。
天亮了,城头*民发现,城外民房屋顶上的人原来都是庙里的神像,身上披了太平*的衣服,后面插些旗帜,守城*民被太平*布的这个疑阵惊扰了一夜,没有得到休息。
初四日上午,太平*的大部队剿净了城郊各乡的团练之后,也开上来攻城了,城外的太平*越聚越多,放眼望去,遍地的红头巾涌动着,洋枪的弹子雨点似地向城头倾泻,城头的*民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死伤甚众。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办法,将扫地时装垃圾的竹粪箕扣在头上挡枪弹,还真有枪弹落到粪箕上跳开的,于是城头*民人人头上都顶起了一个竹粪箕。
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等人上城巡视来了,看着城下旗帜和红头巾的海洋,一个个面色严峻。一个士绅说:“长毛贼聚得介么多,我们若用炮轰,肯定能杀伤他很多!”这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可是古陵城就北门的城头上有一门守城的大炮,这门大炮在城头日晒夜露了不知多少年,大概铸成之后都未曾使用过。袁知事命人抬来火药和铅弹,一名炮手马上起劲地开始装药,他拚命地往炮筒里填塞着火药,有人说:“火药似乎是有定量咯,装得这么多弗碍吗?”那炮手很自信地咧着大嘴说:“兹个[按:古陵城及附近一带地方的方言,称“这个”为“兹个”,而在陵南乡间则说成“介个”。]你老先生就呒没我内行咯咧,我十几年咯老炮手咧,还会弄弗懂介个!火药就要装得多,铅弹射出去才有威力!”
赵成对知府他们说:“这炮久未使用,老公祖还是到月城上去看吧,以策万全。”
赵成和岳知府他们刚走到月城上,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大炮炸膛了!城头上躺了一地模糊血肉,死伤者共计七十余人,就连城守营的袁知事也身负重伤。
就在这时,太平*攻城了。
激烈的攻城战打了一天。天黑后,太平*停止了进攻,但是太平*的*营里,锣鼓声和呐喊声彻夜未停,惊扰得守城*民又是一夜未敢合眼。
四月初五日,太平*攻城更加猛烈,城头*民伤亡惨重。岳知府命令,把监狱中数百名犯人都放出来参加守城,崇法寺的几十名和尚也主动上城助战。但是,太平*的兵力占绝对优势,守城*民大多已数日数夜没有合眼,体力已是强弩之末。人人都明白,古陵破城在即。城内的士绅都开始为合家自尽作起了准备,一家家都是哭声盈耳,愁云惨雾。
太平*的情报工作显然没有做到家,以为古陵既是两江总督临时驻节之地,城中必有重兵,所以攻打得小心翼翼,守城*民竟然又奇迹般地撑过了一天。
四月初六一大早,太平*的进攻就开始了。赵成和樟龄上城巡视,只见南门外的校场里筑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树起一根高大的木竿,木竿上悬一块木板,一名太平**官站在那木板上挥着旗帜,指挥攻城。校场距南门城墙二里之遥,这二里的地上,蚂蚁似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太平*。
护城河早已被太平*全部填平,一队队的太平*抬着云梯往城墙上搭,城头上砖石块、擂木、石灰雨雪般飞落,太平*的进攻竟丝毫不退却。激战到未时,一批太平*将士终于登上了城头,和守城*民短兵相接。
赵成向*樟龄一揖:“事已不可为,愚兄要家去作最后的处置了,世弟保重!”樟龄热泪滚滚地说:“小弟随世兄同去!”但混乱的人群将他和赵成冲散了。
登上城头的太平*越来越多,城头上的*民大半非死即伤,未伤的眼看守不住了,纷纷逃下城去,樟龄也随着他们下了城。
城里的街道上,人群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大人哭小孩叫,街道两边或虚掩或敞开的门里,有男人或女人在上吊。守卫各街巷的团练纷纷关上巷口的木栅门,准备跟太平*巷战。
太平*洪流似地冲上了城中的大街,逢人就杀。喊杀声,哭叫声乱成一片。
樟龄随着一群人胡乱狂奔,奔到一个码头那里,见许多人正在跳河,显然都是全家一同自杀的绅宦人家。大约有十几家人,轮流着跳,大人小孩都哭得呼天抢地,他们先把小孩扔进河里,再女人投河,女人和小孩沉没了,男人们接着投河。*樟龄看得泪流满面,心想跟着他们一起死,*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可是自己会水,投河是死不了的。正踌躇着,太平*已杀过来了。樟龄本能地踅入一条小巷,跑了几步,见前面一个井台,一些人在投井。樟龄冲到井边,正好井台上最后一个身影被井口吞没。樟龄朝井下一看,见这个井竟已被投井的人填满了,那个最后投井的妇人,脑袋和肩膀已陷入水中,两只小脚却还在水上面激烈踢蹬,离井口不到两尺。
樟龄从小巷退出来,又回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死人,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肚子开着膛,河里也漂满了死尸。忽然,一队长毛押着一群人过来,见了樟龄,把他抓进那群人里。
长毛把樟龄他们押到了城外的天宁寺。天宁寺的大殿上聚集了两百多人,都是跟樟龄一样被长毛抓来的中青年男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席地而坐,十几个长毛看守着他们。樟龄他们在大殿上待了整整一下午,又整整一夜,也没人给他们吃饭喝水。
第二天上午,几个被太平*强迫服劳役的天宁寺和尚抬着几个挑水的大提桶来到大殿上,提桶里装着刚出锅的米饭。和尚把饭桶放在樟龄他们旁边,又在桶旁放了几十个大碗和两把筷子。长毛便命令樟龄他们去盛饭吃。饭碗只有几十个,长毛命樟龄他们轮流着用,每人一碗饭,没有菜,就盛了饭白吃,吃完就把碗筷让给别人用,也不洗。
刚吃完饭,来了一队太平*,将樟龄他们一个个反绑住双手,用一条粗绳索穿起每个人的辫子,把他们串连成一长队,押解着就走。
走出天宁寺,就见大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太平*队伍正开进古陵城里去。原来,昨天攻占古陵城的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这天一大早就离了古陵,去攻打无锡了,现在是太平天国东征*统帅忠王李秀成来接管古陵。
*显恪一家进古陵城避难时,*松龄主动留下看家,赵明昌也离不了他这个得力助手。后来*显恪带着妻儿从古陵逃回来,收拾了一些细软,没有在家过夜就乘船逃往江北去了,*松龄仍然留下看家。*松龄年纪虽轻,却比三十多岁的兄长还能干,由于父亲和兄长都是不问庶务的书呆子,*松龄十五岁就开始管理家*,将家里家外一切事务都料理得眉目疏朗,井井不乱。
古陵破城的第二天,太平*兵分两路向无锡进*,一路取道齐梁镇东南十余里的石塘桥,另一路取道齐梁镇西南七八里的隰坂。
取道石塘桥的那支太平*在南丰桥遭遇南丰乡武举人姚长荣率领的南丰、北丰等六乡团练上万人的伏击。团练放过这支太平*的前队,向其后队突袭。久经征战的太平*迅速将后队改为前队,以骑兵挑战,步兵掩杀。乌合之众的团练立刻溃不成*,死伤三千多,姚长荣本人也死于乱*之中。
取道隰坂的太平*遭遇了五品衔武官石永文所率领的齐梁隰坂等四乡团练六千余人的阻击。当太平*到来时,石永文亲率齐梁乡团练冲过隰坂桥,进行挑战。统率这支太平*的将领是绰号“*老虎”的著名悍将*文金,他命太平*先用火箭射燃了桥那一头的文昌阁,烧断桥梁,断绝了团练的退路,然后身先士卒,率领大队人马向团练猛扑。团练大败。后队的练勇馄饨下锅一般纷纷被溃退下来的前队练勇挤落河中。这些练勇生长于江南水乡,绝大多数人幼年就熟识水性,落水本不会危及性命,但是岸上的练勇雪崩似地不断往河中坠落,早先落河的许多练勇就被后面落下来的练勇压在了水底下,活活淹死。团练伤亡极惨,石永文淹死河中,以*松龄为首的天官堂二十八个团练,五人被太平*阵斩,八人淹死河中。
四月初十日,天官堂村上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兆法的老祖父说:“一次出介许多棺材,只有当年清兵下江南咯辰光有过,不过,听老辈人讲,那一次我们村上也只有九口棺材同时出。”
就在天官堂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的这一天,太平*攻占了无锡、金匮,太平*主将*和锦激动地呈表洪秀全天王:
“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打破无锡金匮,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
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敕封刀。”
此时,有关古陵城的消息也不断地传到齐梁来。有说长毛占领古陵后,满城搜捕“妖官”、“妖头”[按:太平*对曾担任清*府公职者的称呼。]、“妖兵”[按:太平*对清*士兵的称呼。]和“妖蛆”[按:太平*称团练为妖蛆。],抓到立即处死,处死的方法有割舌、剖腹、抽肠、肢解、腰斩、枭首等等,现在城区及城郊的“妖”已清剿殆尽,接着就要到乡下来清剿了;又有说长毛在古陵城内禁止男子剃发女子裹脚,勒令蓄发;又有说古陵赵家全家三十几口投池自尽后,房子被长毛作了“圣库”,长毛命令城中人家的公私财物一律归入圣库,由长毛的守将掌管处置。
赵明昌和*松龄、堵星辰招罗溃散的练勇,天官堂的*阿培兄弟和*洪根在家人的连哭带阻之下退出了团练,周德生等十二人则毫不动摇地继续跟着*松龄干。陈仲元的老婆哭骂着拖住陈仲元的衣服不让他去,被陈仲元一脚踹出一丈开外,老婆带着十三岁的儿子陈光宗哭哭啼啼地回娘家去了。
不到两天工夫,赵明昌他们又聚集起一支一千多人的团练队伍,大多是齐梁乡人,少数是阳溪和毛家桥等地的。
四月十一日,*松龄他们得到情报,一队一百多人的太平*正向齐梁镇开来,已到了八里外的草塘。*松龄和堵星辰立即率领一千多练勇前往周王墩拒敌。从草塘到齐梁镇,周王墩是必经之路。周王墩距齐梁镇三四里,这一带的麦田和荒地中密布着数十个巨大的土墩,土墩上丛生着荆棘或叶片锋利形状如剑的芒——齐梁人称为“莶棵”。
一队太平*在周王墩两个最大的莶棵之间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紫红脸的*官,骑一匹瘦瘦的矮脚黑马,走在队伍中段,乱肠扭结般的狭窄田埂显然不适合骑马,他只能策马行走在队伍旁边的麦田里。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莶棵丛中和齐腰深的麦田里的团练正严阵以待,堵星辰一声令下,他身旁几十名练勇手中的鸟枪和乌铳同时喷出硝烟火舌。震耳欲聋的枪铳声中,那名长毛*官连同他的战马一起惨叫倒地,和他同时倒下的,还有他身旁和身前的十几个长毛。余下的长毛四处乱窜。
堵星辰大吼一声,当先从近二米高的莶棵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三十八斤七两重的板门大刀,杀入长毛队里,当者披靡。*松龄和大队练勇紧随其后掩杀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附近周家头和林家桥村上的村民闻声,也举着锄头铁耙丫枪赶来助战。长毛慌乱地向北逃窜,一路上不断地留下尸体,团练和村民追杀了十几里才鸣金收兵,共杀死长毛七十六人。
第二天上午,*松龄他们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然,望风的练勇来报,一支两三百人的长毛队伍已过了草塘,离周王墩不到五里了!
堵星辰和*松龄立即集合练勇,开往周王墩,他们想故伎重演,像昨天那样赶在长毛之前,在周王墩设伏歼敌。团练在人数上占优势,没有人对这一仗的胜利抱有丝毫怀疑,当团练从齐梁镇出发时,赵明昌就已经在张罗庆捷酒饭了。
一千多团练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周王墩,此时从古陵开来的那队长毛还在两里之外。堵星辰正要抓紧时间布置埋伏,前面一个大莶棵里忽然一阵枪响,十几名团丁应声倒地,其中一颗洋枪子弹正中堵星辰的额头。
*松龄他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飞蝗般的洋枪子弹已劈头盖脑倾泻过来,号角声响彻云汉。无数的太平*从莶棵丛中,从麦田里,冲了出来。原来,长毛的大队人马昨天半夜里就已悄悄开到了这里,设下埋伏,天亮后故意派出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来诱敌,团练果然中计。作为诱兵的那支长毛听到号角声和喊杀声也加速赶来,和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主力会合,风卷残云般地杀向晕头转向的团练。
天官堂的十二个团练,只有周德金躲在池塘中的水草下,逃过一死,其余无一幸免。
陈仲元使的是长枪,刺死一个长毛后,两支苗子同时刺中了他的左腿和小腹,接着,又有一支苗子从后背给了他致命一击。
同样使长枪的*松龄,带着二三十个团练左冲右突,他们这些人都练过武,冲杀起来勇不可挡,长毛主将急忙调集了几十个苗子手和旗手来对付他们。
长毛的苗子,是一根极长的粗竹竿,头上装了矛头或枪头、
戟头,等于是加长的枪矛,这种奇怪的兵器对付传统的长枪时,长度上占了极大的优势。而长毛的战旗,旗竿顶端也是装了铁枪头的,也等于是苗子。太平*特别注重战旗,有时一伍配备的旗手就多达三人,旗手在太平*中很受敬重,因为旗手都是高大勇力之人,战斗时他们举着战旗冲在前头。太平*的战旗很大,既能振奋士气,又能干扰敌*视线,还能阻挡缠绕敌*武器,当无数装了铁枪头的战旗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时,对手确实很难抵挡。*松龄他们被太平*的苗子和战旗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一个河潭里,陷身在河泥中,动弹不得,太平*围住他们一顿乱刺,整个河潭的水全红了。
*松龄身上被刺了七八个洞,成了个血人,不能动弹了,太平*知道他是团练的头目,把他拖上岸,绑在周家头村前那座木桥的桥头,剖开他的肚皮,把肠子抽出来,绕挂在桥栏杆上。
齐梁和阳溪的团练在这一仗中几乎被一网打尽,藏身于麦田、土墩和沟渠河浜之中侥幸逃得性命的不满五十人。另有十几个腿快的练勇逃回了齐梁镇,他们带回的团练惨败的消息立即使得齐梁镇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霎时间,乒乒乓乓的上排门声,人群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闹成一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街道两侧所有店铺民居都已关门闭户,整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上阒无一人,连游狗也不见一只。
赵明昌因为左边大脚趾上生了个花眼(甲沟炎),正在化脓作痛,不良于行,决定留下来跟长毛周旋。两个儿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逃走,他笑道:“和尚逃得落,庙逃弗落(逃不掉)。我留下来,就是要想法子保全介一条街。你们在这里陪着我送死呒用,赶紧带着家小逃走才是正经,我也好少了后顾之忧!”小儿子被他硬是赶走,大儿子则坚决地留下来陪伴他。
这次来周王墩诱剿齐梁团练的太平*共有三四千人,消灭了团练之后,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先在附近的周家头、林家桥一带打先锋,然后再去东边的潘桥、北边的崔桥、双木等镇打先锋,另一队则直扑齐梁镇。
赵明昌的小儿子带着家人刚逃离齐梁街,来齐梁的这队太平*也就从街西边冲杀过来了,一个骑马的太平*将领冲在头里。三官堂正好在街西头,守候在三官堂门前的赵明昌父子连忙趋前跪地相迎。赵明昌大声地说:“将*替天行道,吊民伐罪,劳苦功高。老朽和乡民们敬备薄酒蔬饭,犒劳将*和众位天兵天将!”
三官堂和赵家祠堂门前的青石场上排着十数张桌子,每桌都是三大碗菜:蒜苗炒青蚕豆、炒莴苣、韭菜炒鸡蛋,场边一溜垒着二三十个土灶,土灶上的锅里正飘出诱人的饭香和肉香,这本是赵明昌督率街上居民们为团练准备的庆捷酒饭。
太平*将领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热情的接待,惊喜过望,连声说:“老头儿,你很好,你很好。”
酒足饭饱之后
,太平*将领把赵明昌叫到跟前,问:“老头儿,你这镇上还有什么妖头妖蛆?”赵明昌用半生不熟的北方话回答说:“没有了没有了,全被你们天兵杀光了呀,没有杀掉的也早就逃走啦。”太平*将领说:“昨天你们这里的妖蛆伤了我几十个兄弟,今天妖蛆又来抗击我天兵,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呢!本来我们今天是来你这镇子打先锋的,看你们还识时务,就放过你们。你赶紧传令乡里,叫备办了贡礼,速去古陵向忠王进贡。若不进贡,我不打你们的先锋,别的兄弟也会来打,总是逃不过的。”
太平*占领南京毕竟有七年了,赵明昌对太平*已非一无所知,知道太平*中流行黑话,其中一些黑话,赵明昌也耳熟能详,譬如:刀叫“云中雪”;砍头叫“过云中雪”;短刀叫“顺子”;火药叫“红粉”(后来旱烟也叫“红粉”);抬枪叫“长龙”(后来吸烟的烟筒也叫“长龙”);屁股叫“化关”;打屁股叫“打化关”;大便叫“运化”;小便叫“润泉”;奸淫女人叫“打水炮”、“打炮”。而被人最多提及,也最令人恐惧的,则是“打先锋”,用白话说就是杀人放火抢劫;若只是抢劫掳掠而不杀人放火,则叫“打太平先锋”。
赵明昌说:“好,好,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不过,乡民们从未办过贡礼,不知应贡些什么?”太平*将领反问:“你们这里有什么稀罕宝物?”赵明昌说:“这镰刀柄一样长的乡野小街镇,都是些种田做小生意的小户人家,哪里会有什么稀罕东西呢?”太平*将领说:“那么,银子总能凑个几百两出来吧?拣整齐的大银锭,用红绸带扎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再送些猪羊油盐米喽!”赵明昌答应着。
太平*将领又问:“这镇上药店有几家?”赵明昌说:“两家。”太平*将领说:“凡药店,犀角人参,鹿茸麝香,总有的吧?你叫他们贡一些去!”赵明昌当然是连声答应。太平*将领又说:“老头儿你记住,我们天朝规矩,排场头一要紧!你们来进贡时,切不可没有排场,冷冷清清!前面要有人举着大旗,旗上写‘纳贡’两个大字,后面要有人敲锣打鼓,抬贡礼的人走在中间,这样才够排场。”赵明昌连连答应。
太平*将领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走呀!”立即有许多兵低声喊起来:“走呀!”“走呀!”“走呀!”
一千多太平*迅速列好了队,往东街而去,一霎时就出了齐梁街,果然秋毫无犯。
赵明昌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队太平*是回古陵了,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这队太平*离开齐梁街之后并未直接回古陵,而是直奔阳溪镇打先锋去了,在阳溪打了先锋回古陵时,顺便又在毛家桥和白马两个小街镇上打了先锋。
这次长毛在齐梁等地打先锋的情形,很快就在齐梁一带传讲开了。凡被打先锋的街镇村庄,店铺和富户无一不受洗劫,未及逃跑的富户,都被吊起来拷打,逼问家里藏银,有人在拷打中被割下了耳朵。阳溪和潘桥的鸦片墩也遭了洗劫,共被抢走烟土两三百斤。
长毛伏击团练时,周家头人听到厮杀声,以为又是团练在伏击长毛,很多青壮赶来助战,结果被长毛杀掉三十多人。长毛随即杀到周家头村上,村人都逃到野外躲了起来,一个九十九岁的孤老汉,人称“九九老人”,主动留下看守村子。长毛进村,先涌向房子好的人家抢掠,房子好的人家抢完了,再到其他人家抢,全村抢完,有几个长毛就燃起了火把准备烧房子。九九老人出来阻止,被长毛一刀砍死。周家头大半个村子被烧掉。
潘桥是个小街镇,一家米行几家小店铺。长毛来得突然,店铺老板一个都未逃掉。米行老板潘阿明,家里浮财全被洗劫一空,长毛*官问他,还有银子吗?费阿明说没有了。长毛*官就叫:“绑出去砍了!”两个长毛将费阿明绑起来,拖到门外,费阿明大叫,我还有银子!于是挖出藏银四百两。长毛*官说:“刁顽贼,我不杀你,你就没银子了?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刁顽之人,推出去砍了!”富户夏锡根的小老婆,三十岁了,依然雪白粉嫩,被几个长毛轮奸后上吊自杀。
阳溪街上一南货店老板李春荣的女儿,已经出嫁,这天正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回娘家玩,长毛想强奸她,她跳河自尽,跳河前把儿子放在了地上。长毛被打成水泡,恼火异常,一脚把婴儿踢进了河里。
白马街南货店老板费德福的儿媳被长毛追得没法,抱着吃奶的幼儿跳了河,母子俩的尸体被发现时,那幼儿的嘴还叼着母亲的乳头。
毛家桥镇后有一个芦苇滩,面积足有十几亩,十几个毛家桥人躲到这里,都是女人和老人,其中一个少妇抱着个吃奶的婴儿。几个长毛来到河边,少妇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少妇急忙把乳头塞入婴儿嘴里,总算止住了婴儿的哭声。两个长毛抡着苗子扫打芦苇,两个离岸较近的老汉被长毛发现,长毛命令他们上岸,交出钱财。两个老汉身上都只有几枚铜钱,长毛气得将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毛家桥街上一户人家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未及逃走,一长毛*官见他们生得白白净净,唇红齿白,就问他们:“愿意做我的公子跟我去享福吗?”大儿子说不去,长毛*官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骂道:“薄福小子!”又问小儿子,小儿子赶紧说愿意。长毛*官高兴得哈哈大笑,立即从包袱里拿出锦缎衣服,把孩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带着走了。
齐梁人被这次打先锋的情形吓怕了,半天工夫,就凑齐了五百个墨西哥花边银元,另外全乡人又凑了两百来两银子,买了些犀角人参鹿茸麝香之类,装在用锦缎裱糊的漂亮匣子里,贴上红纸,再买了一头肥猪,两只肥羊,外加大米五担;两面大旗,上书“齐梁乡绅民纳贡”;雇了一只船,又雇了一队八音班,吹吹打打的去进贡。
由于齐梁乡董赵文修已经外出逃难,纳贡就由赵明昌领头。进贡船沿着双陵河北上,到双木镇转入运河。在双陵河与运河的交汇处,太平*设了一个厘卡,对来往船只抽税。从双木至古陵,这样的厘卡还有三个,每个厘卡旁都有一个太平*的兵营。厘卡上的太平*见了进贡的船,都是一路放行,不收税。本来舟楫繁忙的运河,现在冷清清的,极少碰见船只。运河两岸的村庄,也都静悄悄的,很少见人,运河岸边的大道上来来去去的尽是太平*。
进贡船经过陵南最大的镇子李墅镇时,只见镇子四周许多太平*和民夫正在修筑一道半圆形的土墙,墙外挖掘壕沟,又有许多太平*在壕沟外的开阔地上把尖尖的竹桩密密麻麻地插在地上。
离古陵城越近,正在修筑和已经完工的防御工事就越多。太平*占领古陵以来,天天驱赶着民夫拆城里城外的庙宇,拆下来的砖石,就用来修筑这些工事。
古陵城的城门外,已筑起了堡垒,城垛上搭起了高高的瞭望台[按:长毛称为“望妖台”。],暸望台旁边筑了炮台,上面架设着大炮。城外靠近运河的民房墙壁上也都开凿了许多枪眼和炮眼。
进贡船来到古陵城的水门外,这里泊着一些船只,都在等待水门的守将发给进城的通行证。守将见了进贡船,立即发给一面三角形令旗,优先放行。
进贡船入城,在离水门不远的一个码头上泊岸,赵明昌带着众乡民,抬着贡礼,大旗前导,锣鼓缓敲,前往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驻节之所。赵明昌脚上的花眼还未好,只得雇了辆独轮车推着他。
向两个长毛问了路,赵明昌他们才找到了李秀成的驻节处。这里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外戒备森严,大门口墙垛上贴着一张公馆条,上写“李公馆”三个字。门口守卫的*官见是来纳贡的,立即上前将贡品一样一样查看,装了鹿茸等药材的锦缎匣子也都打开看了,然后进去通报,很快就传出话来,让赵明昌他们进去。
那*官让赵明昌等乡绅先在花厅上休息,他引着抬贡礼的乡民把贡礼抬进里屋。猪羊油米之类,抬到厨下,银钱药材,要放到专门贮放贵重物品的屋子里。当几个捧着银钱和药材的乡民跟着那*官来到那间专门屋子时,只见屋子里密密实实地堆着箱笼,从地上堆起,一直撞到天花板上。据那*官说,这些箱笼都是古陵城乡各地绅民以及忠王的部下们进贡的。那*官还说:“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还有人进贡了熊掌呢!银钱,待会儿也要叫先生去验看,成色十足十的才包封起来,成色稍差一点的,用来赏人罢了!”
几个乡民放好贡礼出来,也在花厅上坐下。不一会,李秀成在八个带刀卫士的前后护卫下出来了。赵明昌他们慌忙跪地磕头。礼见完毕,忠王命坐。赵明昌他们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坐下,只半个屁股沾椅子,一个个低着头,不敢朝忠王看。
忠王的声音是低沉的,似乎中气有些不足,广西口音,很不纯的官话:“你们乡里还有团练吗?”赵明昌说:“回忠王殿下,敝乡团练,多半已被天兵剿灭,少数残余,也早已远遁他乡,现在境内,全是本分良民。”
跟绝大多数古陵人一样,赵明昌也只能讲一点很不纯正的蓝青官话,但忠王勉强也能听懂。赵明昌说话时乘机抬眼打量了这位威名赫赫的人物一眼,四方脸,一撮小胡子,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穿*缎的团龙马褂,头上的帽子很怪,像毗卢帽而稍狭,顶上点缀着龙凤,竹篾为骨,外糊*色纱绸。
忠王神色和蔼地说:“你们不要再戴帽子了。”赵明昌等几个乡绅,头上都戴着缀红结子的瓜皮小帽,这时都不明所以,愕然望着忠王。忠王说:“我天朝自有冠服制度,不准戴妖帽,只可戴头巾。”
赵明昌他们连忙摘下了头上的帽子。
忠王又说:“你们都要蓄起发来,回去遍告乡里,男子都要蓄发,不可再剃头。”赵明昌等人连声称是。
忠王又说:“苏州是十一日就破了,我马上就要赶去主持,我走之后,英王将来此地。英王的部下,你们也知道,是蛮横的。你们若不蓄发进贡,与他作对,免不了会有一番蹂躏。”赵明昌他们懔懔称是。
忠王站起身来。赵明昌他们也就起身告辞。
进贡后没几天,齐梁人得到消息,长毛又下乡打先锋了,李墅镇和窑官镇被烧掉了许多房子,抢走了许多财物。正人心惶惶的时候,双木镇的一个图董张道元来到赵明昌家,向赵明昌传信,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已来到古陵,现正勒令各乡镇赶紧去进贡。他叫赵明昌派人去给阳溪乡和礼河乡也传一下信,免得不去进贡而招致长毛打先锋,这次长毛去李墅和窑官打先锋就是杀鸡儆猴,提醒大家赶快去进贡。
齐梁人只得又备办了一份和上次差不多的贡礼,仍是大旗前导,敲锣缓敲,仍是赵明昌带队,送到古陵城里英王的“陈公馆”。但这次赵明昌他们却没有得到英王的接见,据说英王正在养伤,寻常客人一概不见。
又过了十多天,张道元又来传信了,说英王已离开古陵,大概去无锡了,他走的时候,任命一个将领做了古陵的坐镇,现在那坐镇急令各乡各图赶紧去进贡。他又叫赵明昌派人给阳溪和礼河传信。
赵明昌发愁了:“半个月内两次进贡,已花去乡人一千多银子了,才几天工夫竟又要进贡,这样连番勒索,伊于胡底?”张道元苦笑说:“你问我,我问嗲人?我们双木还弗是跟你们一样!”赵明昌说:“进贡一次,就是五六百两,一次两次,还能勉强扛住,这样接连不断地来,嗲人吃得消呢?”张道元说:“我正是要跟你斟酌介桩事体,听说洪秀全有意让各位将领轮流到我们江南的各个州县来坐镇,每个人坐镇十天半月,其实就是让他们轮流来捞一把,发发财。这样看来,以后恐怕还将有没完没了的进贡!我们双木的士绅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样进贡下去,不出几个月,家家全要倾家荡产!
所以我们觉得,忠王英王,那是大王,贡介么多也就贡了,其他长毛头头,弗是这样大脚色,少贡一些也是应该咯。”赵明昌说:“贡少了只怕他们弗烫心!”张道元说:“有窍门,听说长毛顶看重彩头,随便嗲事体总要讨个口彩,东西贡得少,如果口彩取得好,长毛一样欢喜。譬如说,有咯地方贡几十盏红灯笼,加上十只雄鸡,花不了几个钱,取的却是‘登基’咯口彩;雄鸡有鸡冠,也可以叫作‘雄冠三*’。当然,全是介些弗值钱咯东西也弗来事(不行、不可以)咯,那就再加上些许银洋大米猪羊,这就可以少费不少钱了。”赵明昌道:“姑且也这样试试看吧。”
这次齐梁乡的贡礼是:麻油十瓶,五两的银锭十个,粳米(古陵人称“江米”)五担,铜钱一小箱(约两千文),三面大旗,一面旗上大书“进贡”两字,一面旗上写“平定江山”,一面旗上写“封王拜相”,外加一猪一羊,总共也就百来两银子,古陵的太平*坐镇收了,果然没有表示不满,还当场封赵明昌为齐梁乡*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