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苏童的中篇小说《妻妾成群》问世,成为公认的最精致的“新历史小说”之一。两年后,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将这部作品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一举拿下第48届威尼斯电影节大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从艺术效果上说,张艺谋对《妻妾成群》所作的改编相当出色,足以让它和原著在文学和影视两个领域齐驱并驾,相互成就。苏童也承认:
“我觉得,不是张艺谋存在我也会写作,但是这部电影确实带给了我更多的读者和名声,说他没有成就我,我觉得有点心虚。”
《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小说《妻妾成群》讲的是深府大院中的“宅斗”故事,围绕“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四姨太颂莲的婚姻悲剧,揭示了男权社会下,女性被彻底物化,毫无立锥之地的悲哀。张艺谋在影片中也对原著做了一系列艺术性删减,强化了封建男权对女性的桎梏和压迫,同时对女主人公颂莲的情欲挣扎,做了模糊化处理。
从影片中含蓄的“性”到原著中的赤裸欲望
19岁那年,女大学生颂莲的父亲去世,家里无法继续供她上学,继母做主将她嫁入大户人家陈家,当了陈佐千的四姨太,但是这一年的陈佐千已是天命之年。
小说《妻妾成群》围绕陈佐千与颂莲的利益交换婚姻展开,慢慢过渡到颂莲在封建大家族中的压抑,而这种压抑首先来自个人情欲。
颂莲在嫁入陈府后,一下子成了家里最有年龄优势的姨太太。大太太毓敏“早就是只老母鸡了”,二太太卓云“还凑合,但已经有点松松垮垮的了”,加上三太太梅姗过于狂傲,不受待见,颂莲则成了陈佐千的新宠。
影片中,张艺谋将“点灯”和“锤脚”这两个动作外化为对“性”的暗示。在陈府,但凡被老爷挑中,服侍过夜的太太都可以享受“点灯”和“锤脚”这两项待遇。几番闺房之乐,颂莲的心理也从最初的不适和自怜,逐步演化成争取和享受。
作为一个青春活力的年轻女性,颂莲身上有着蓬勃的情欲。影片中,颂莲初次“被锤脚”时产生的畏怯、慌乱,在第二次很快就变成了平静的享受,从此往后,索性成为一种迫切的渴望。这种对“锤脚”的上瘾体现颂莲对情欲有了难以割舍的渴求。
在小说中,苏童则大胆而直白地突出了颂莲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作为一个富有性经验的男人,陈佐千更迷恋的是颂莲在床上的热情与机敏。他似乎在初遇颂莲的时候就看到了销*种种,以后果然被证实。
原著中一直在强化的情欲,在小说中通过几个“性”的象征元素被简单带过,从而弱化了颂莲的人格。事实上,在原著中,主动要求嫁给有钱人,积极取悦陈佐千,幻想大房年轻英俊的儿子,这些都是在刻画颂莲对物欲和情欲的渴求。
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出,颂莲虽然属于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但她最初并无实质上的反封建意识。
从无处安放的情欲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在苏童笔下,发生在颂莲身上的情欲压迫与其自我意识的觉醒几乎是同步的。在颂莲被几位太太同化,加入“宅斗”之初,她的自我意识尚且处于蒙昧的阶段。封闭的陈家大院,其实就是男权社会中的一个生动缩影,陈佐千在其中象征着封建家庭的男权。
从某种程度上说,颂莲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但是由于女性在社会中的力量太过薄弱,她还是本能地选择将自己物化。成为陈佐千的姨太太后,颂莲又试图通过物欲和情欲的满足,自我慰藉,直到这种欲求最终也被剥夺,她才深刻意识到悲剧的根源。
在影片中,颂莲是在与各房太太“宅斗”的过程中,伪装怀孕,最终被二房太太捅破计谋,导致被“封灯”,彻底失去陈佐千的宠幸。但是在原著中,颂莲失宠的原因却很屈辱。
小说中提到,随着陈佐千年纪不断增大,他那“干瘦的”,已经被几房妻妾“掏空”的身体逐渐不支,于是他对颂莲提出了一系列“特殊要求”。颂莲听罢羞愤交加,反抗道:“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这是颂莲第一次正面反抗陈佐千,但却遭到了陈佐千的羞辱:“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表子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其实也是从这次失宠之后,颂莲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在陈家的地位。如果之前她还想与几房太太争宠,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现在她已经完全明白,陈府的女人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性”,她们一个个不过是陈佐千豢养的玩物罢了。
“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自从嫁入陈家以来,颂莲一直在一个“性”的角色来衡量自己的价值和地位,但是随着朦胧自我意识的觉醒,颂莲开始对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做出叩问。然而,颂莲所受的教育时间又太过短暂,启蒙教育还未让她深刻了解到自己的悲剧根源,她不具备自省能力。因此,她在挣扎过后又重新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同类女性,间接害死了苦命丫鬟雁儿。
自我精神与封建环境不可调和的冲突,导致颂莲走向毁灭
在封建背景下,《妻妾成群》所体现的是一种“双重悲剧”。其一,男性掌控着社会的话语权,将女性变成了这个社会的“第二性”,需要依附于男性生存。其二,女性同样深陷这个封建枷锁,没有足够的觉醒意识。而后者显然更让人绝望。
陈宅之中,几乎每个女性都默认这样的社会规则,视“性”和“生育”为两大使命和生存资源,上至姨太太们不惜一切手段取悦丈夫,明争暗斗,连生儿育女也要当作“比赛”,算好时辰。下至最卑微的小丫头雁儿也知道靠陈佐仟摸的那一把壮自己的胆,对颂莲做出种种不敬之事。
在几个太太中,最具反抗精神的梅珊也来劝告颂莲:“你要是不给陈家添个人丁,苦日子就在后面了。我们这样人都一回事。”在这种大环境的压迫下,颂莲内心的传统价值观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她不再追求平等,还是想着为陈佐千生下一个孩子,走上母凭子贵的人生。
然而,随着陈佐千性功能的丧失,颂莲的愿望落空,身体里对感情的本能欲念让她对大房的儿子飞浦动了情。但是这里的动情,更多指的是颂莲无处安放的情欲。在这个深宅大院里,颂莲始终与那些麻木的人们格格不入,只有飞浦是她唯一的知音。因此,飞浦自然而然就成了颂莲的情感寄托对象。
小说里写道,颂莲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倏尔浮现出一个秘不告人的念头。她想飞躺在被子里会是什么样子?其实,颂莲对飞浦的感情很像是《金锁记》中,女主人公曹七巧对小叔子的感情。这种感情更多是基于一种情欲需求,爱到不择对象的悲哀。然而,飞浦的理性却碾碎了颂莲的最后一点幻想。
在小说的最后,颂莲亲眼见到三姨太梅珊因为私会情人,被投井杀害。梅珊之死,给了颂莲沉重一击。从梅珊的悲剧之中,颂莲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她深知自己无力摆脱封建枷锁的桎梏,但是内心深处的清醒又无法教她像其他女人一般,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这种巨大的心理矛盾彻底压垮了颂莲,让她无可避免地走向了精神崩溃。
读罢《妻妾成群》,其实我更喜欢将这部小说看成是一则历史寓言。虽然姨太太的封建社会已经过去,但是这部作品却依然适合当下的人来读。在任何一个时代中,女性追求平等的先决条件其实都是避免自我物化。女性的自我价值认可的确很重要,但是切忌用每一个女性都有的价值,给自己明码标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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