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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3 21:03:00

[讲一个成长故事]

——《山下午锄二》创作谈

文|葛水平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等。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某一天我儿子说:“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就出生了。”

我发现我忽略了“很小的时候”,我做了很久的大人。

某一天我儿子举着小拳头高喊:“打倒葛水平。”

我说:“你从哪里学到的这个词汇?”

儿子说:“电视里,和你们大人。”

很长时间我们大人最喜欢用的暖场表演影响了孩子,我们忽略了大人不适合做放在儿童的眼睛里出格的事,或者说大人从来没有觉得成长不分老少。

越来越多的孩子像大人了——模仿大人的语气和神态,模仿得越像大人笑得越欢。大人要求孩子实现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大人很少让孩子调皮捣蛋。如果不学习,大人就会把家喻户晓的教育词语挂在嘴上,大人的世界里孩子的榜样很多,所有的榜样都是大人没本事实现的。

成长里苦中作乐出现的智慧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不管是谁,一旦成为大人,一定会在创造世界和成长过程中占据着中心地位。而且通常很难讲,大人究竟是作者,还是剧情本身的一部分。大人似乎活在自己写出的故事情节里——在舞台上,永远趾高气昂,把自己理解的表演事业和更多的舞台出场当作发力的目标。这并不令人惊讶。

很少有人愿意自己的孩子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做一个失败者,一定是要按照大人的意愿成为一个成功者。很少有大人认为:成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想,我应该像儿童学习,抖落掉一直以来拖累着我的那个身份——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故作高深,小聪明当大智慧,用六只眼睛去挑刺、去抱怨孩子的成长。

这部作品的题目是我儿子起的。某一天他说:“你愿意给我一次自信吗?”

我说:“当然。”

他说:“山下午锄二。”

我渴望找回某些丢失在过去的、无法描述的东西。回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安慰的源泉。记住童年,因为记忆会把一些大人的事情变得比实际情况更糟糕。

依旧是写乡村,离开这个喧哗的社会,在乡村,也许更适合我吧。

感谢《中国作家》!

山下午锄二

文|葛水平

一、就喜欢喊我“一碗江湖”

夏末,午锄二村子连阴着下了几场雨,天晴了,山里的日子渐渐爽润起来。想着明天一早要跟着五叔去山里找蟒蛇,万周有点小兴奋。奶奶顺着干枯的土墙站着晒暖暖,太阳能巧得把阴了几天潮湿的地面一下就烤干了,山上有许多供夏末采摘的药材,妈妈在屋檐下磨镰刀,准备上山割连翘,一场雨就让镰刀生锈了。

奶奶有点老年痴呆,不和人说话,只和自己交流。

房檐水叮叮当,

大白馍馍蘸肉汤。

奶奶悄声细气自说自话。

万周多想吃大白馍馍蘸肉汤啊,此刻他肚子里正咕噜噜叫着。

“明天和五叔进山采蘑菇。”万周说。

妈妈抬起头笑了笑,算是对这个暑假玩疯了的儿子还知道干点正事的肯定。

万周的五叔万国兵是一个手艺人,会做二胡。做二胡需要蛇皮蒙琴筒,一天到晚五叔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找到一条大蟒蛇。从前因为山上的林木遭砍伐,生态不好,藏不住小动物们的影子,许多山里的小动物都背井离乡到少无人烟的地方去了。现在,常常看见有敞篷车满载树干绕满草绳的移栽树,敞篷车上的种树工人下车热火朝天地挖坑,尤其是三月植树节,山坡上育林坑鱼鳞似的,里面种下的树几年光景一下就长成了小树林。荒山野岭披挂了树木,山里的小动物一下就多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深土里藏的,可以用一个词语“活蹦乱跳”来形容它们,喜不自胜的小动物们就喜欢在树木之间奔跑和飞翔。

午锄二村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了,年轻人进城打工赚钱养家糊口是当下农村的一个现象,万周爸爸也在城里打工。土里刨食是农村人盘根错节的从前,外面的世界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世界,是热闹的世界,更是遍地捡钱的世界。五叔在外面的世界闯荡时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凉哇哇才回到村子里。当然,也是因为五叔想做乐器,只有村子里才有一个安静的场所,靠近大自然,人的脑子好使唤,就像一首诗歌里描述的:“在星光闪烁时回到草地,席地而眠。”

学校老师也说:“在自然四季交替的枯荣中,村庄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万周在午锄二小学读书。有一次上课铃声响了,孩子们都入教室坐下了,因为睡不醒迟到了,万周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妈妈端着一碗粥送到教室。同学们一下联想到了万周的名字,就有胆子大的给万周起了一个绰号“一碗粥”。万周被贴了一个小标签,常常有同学喊他“一碗粥”,无声无形就成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

他不是很乐意被喊这个名字。城里在剧团拉二胡的堂姐梅子回午锄二村看她爸爸五叔时,知道万周有一个绰号叫“一碗粥”,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喊他:“嗨,一碗江湖!”万周似乎更喜欢这个绰号。不过,要让同学们从“一碗粥”改叫“一碗江湖”得有一个过程,虽然他私下里和那些比他年龄小的同学协商过,要他们喊“一碗江湖”,但是此名字还是没有叫响。

学校老师不希望学生有绰号,一再强调就叫学生的名字,还好,“一碗粥”也没有叫响。

夜静时,瞌睡虫来了,所有的想象开始断片儿,一会儿想左一会儿想右,怎么都衔接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来连自己刚才想什么都忘记了,很快脑子就变成糨糊状。就在万周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房梁上有老鼠在打架,似乎是在为什么小事情争吵。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房梁,什么也没有发现,想继续睁大眼睛看,却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子。

听见妈妈翻了个身,冲着黑暗学了一声猫叫。

“喵呜,喵呜。”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万周,万周,醒醒,小懒虫,该起床了。”

万周浑身舒软,刚听见妈妈学猫叫咋就又喊起床了?翻了个身蒙住头,感觉没有比此刻睡觉更幸福的事情了。

妈妈扯开被角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五叔在外面喊你进山采蘑菇呢,走晚了太阳*得蘑菇都让虫子抢食了。”

睡意惺忪的他努力想着刚才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想着承诺五叔今天去山里找蟒蛇而不是采蘑菇,突然一下子人就灵醒了。先是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起昨晚房梁上的老鼠,努力去寻找老鼠的藏身地,白天照亮了一切。扭头看着窗外,哈呀,东方天际岂止是露出了鱼肚白的光亮,太阳马上就要从山那边滚到山顶上了。

万周一骨碌翻跳下床穿好衣裤,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出门外,看太阳到底几竿子高了。

妈妈在屋子里喊着:“怎么不穿鞋子啊,活祖宗?”

如果不是上学,万周一个夏天都不穿鞋子,光着脚在村庄的街道里蹿来蹿去,感觉自己就像午锄二村的小动物一样自由自在。

五叔挑着篮子在村口和一个人说话,不时回头看一下,是在等待万周的出现。当看到远处朝这边张望的万周时,五叔举了一下手,算是告诉他已经在等他了。

妈妈把早饭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子上,两个馒头,一碟子土豆丝,一碗小米粥。他三下五除二灌下稀粥,最喜爱的、百吃不厌的土豆丝都来不及吃一口,叼起馒头穿上鞋子提起篮子,没有和妈妈告别,人就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妈妈听见响动,快速跑到院子里朝着空空的巷道喊:

“告诉你五叔,小心脚下的山路,别跑到林木深处,听说长虫都回来了。”

万周心里窃喜,他们今天进山就是要去找长虫。但是,他不敢和妈妈说去找蟒蛇。蟒蛇对村庄里的每一人来说都是很忌讳的,甚至被提起时只说是“柳仙”。

奶奶常说:“你五叔是一个贱人,打蛇做二胡,没见卖下几个钱,倒欠了‘柳仙’的债,总有一天要来寻他报仇。”

所以,跟着五叔进山找蟒蛇是不能和妈妈讲的,只能说是采蘑菇,假如说是找蟒蛇,妈妈一下就腿软了。

现在好了,进山的路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嘴巴里多余的话和耳朵都带在自己身上,想说啥就说啥。

五叔在前面走着朝后问话:“你害怕蛇不?”

万周不过脑子说:“不怕。”

五叔说:“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万周心虚了,内心还是怕,其实,多小的蛇他都怕,一想到蛇的样子汗毛马上倒立,后脊背上唰唰唰冒冷汗,皮都一阵紧一阵地暴突出许多鸡皮疙瘩。

“五叔,有点怕。”

五叔笑万周不像男子汉,蛇都怕的人将来是没有出息的。

万周很想反驳五叔。不怕蛇的五叔的出息就是连五婶都守不住,回了娘家闹离婚,有出息早就让五婶心服口服地回来了。

大小高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

五叔说:“遇见蛇要伤害人,一定要把蛇头打碎。蛇会自己接骨,也不是所有的蛇都会,是绿得像竹子一样的,只要遇见了对手——人,它就能直直地瞬间飙出几米远的距离!当然,这种蛇最好不要碰到,碰到代表你大难临头了!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蛇。”

万周说:“五叔,你打蛇,难道没有被蛇咬过?”

五叔扭转身子伸出手要万周看,他发现五叔左手二拇指头肚子没有了。

五叔说:“看出名堂没有?”

万周很疑惑地说:“被蛇咬了?”

五叔继续向前走着说:“有一年遇见一条蟒蛇,我高兴坏了,多年不遇,正好我要做一把中胡,一般的蛇皮不够蒙中胡的琴筒,哪知没有打准蛇的七寸,蛇没死,我把蛇脚打出来了!打蛇打出蛇脚,它回头咬了我一口,看!”

五叔再一次回转身伸出手要万周看。

五叔说:“来不及多想,手里的镰刀迅速把指头肚子削掉了,当然蟒蛇也逃跑了。不削掉这块肉,我现在哪里还是你五叔,蛇*早进入我体内,你妈妈早就喊我‘死*万国兵’了。”

蛇还有蛇脚?五叔是“话蛇添足”吧。

五叔看着万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告诉万周,蛇是有脚的。蛇原来是由四足动物进化而来,能见到蛇身体上有五趾型附肢的情况太难了,应该属于蛇族基因变异后的一种返祖现象。五叔读过师范,也喜欢读闲书,有些知识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也是万周佩服的地方。

万周说:“我妈把蛇喊‘柳仙’。”

五叔说:“对蛇仙的崇拜可太早了,咱们人类的祖先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神人,你学过吧?那是把人神话了的时代。柳仙是四大地仙之一,四大地仙排在第一的是狐仙(狐狸),再是*仙(*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凡是具有成仙可能的一切有灵性、在地上跑的,人们认为稍有怠慢,它们就会报复人。”

万周问:“五叔,你打蛇,蛇报复过你没有?”

五叔答非所问说:“你想到蛇,首先会皮肤发瘆是不是?”

“想到了还不害怕,主要是见到了会起鸡皮疙瘩。”万周老实回答。

五叔说:“蛇原来是有脚有爪的,干的坏事多了,触怒了天帝,被斩掉了四肢剔除了仙骨贬到了人间。人们厌恶做坏事的蛇,见了就打,几乎把人间的蛇捕杀殆尽。天帝看蛇在人间活得如此艰难,着实可怜它。有一天就派了癞蛤蟆在它身上撒了一把瘆人毛。这样,人们一见,就全身不舒服,蛇这才逃过灭族的命运,所以癞蛤蟆是蛇的天敌。”

啊,原来是这样啊。

万周记得有一次在柳树河河道里和同学们一起捞鱼,恰巧在岸上遇见一条蛇在吞食一只癞蛤蟆。一条灰色的有白条的蛇看上去很像*蛇,因为蛇的头部在缩扁时会呈三角形,它的外观非常类似*蛇烙铁头和蝮蛇。万周跟着五叔所学习的生物知识谱系中,头呈三角形的蛇基本都是*蛇。

此时癞蛤蟆,也叫蟾蜍的家伙正懒洋洋在一块潮湿的石头旁边一动不动趴着吸纳潮湿,看上去像一坨干牛粪。那条*蛇曲里拐弯滑着岸上的草皮来了,癞蛤蟆也许没有看见,因为它很不善于跳跃,何况它有保命符——癞蛤蟆若被捉,它满身的疙瘩皮肤会喷出*液,让猎食者产生灼伤的痛感,不得不放弃口中美味。

只是这一次,蛇竟不怕死,一口吞食了癞蛤蟆。

不用说,它毕竟是强悍的癞蛤蟆,并非软塌塌的小青蛙。其身体上的臭腺、*腺超级发达。大概是因为癞蛤蟆开始发功喷*,让同为*性动物的*蛇很是苦恼,吞入癞蛤蟆一半身子的蛇又吐出了癞蛤蟆。

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就在万周和同学们顾着研究癞蛤蟆*腺,仔细看它的皮肤和耳后的腺体时,蛇却不忍心放弃,张大嘴一口又吸入癞蛤蟆的身体。结果癞蛤蟆身体上像青春痘一样的*腺,霎时被刺激得暴胀了一倍,耳后鼓膜上方腺眼流出乳白色液体,蛇再一次放弃了癞蛤蟆。

看蛇吃癞蛤蟆那真是瘆人。

那时五叔正好进城了,等他傍晚回来时,万周描述了这一幕战争。

五叔说:“两败俱伤。可惜我这个*雀不在,不然可以蒙一把二胡琴筒。”

万周觉得五叔是个能人,就是打蛇不好,其实许多年都不见五叔打蛇了。五叔做的是正经营生,他还会拉二胡,只要会唱,他就跟着会拉;更主要的是让自己的女儿——堂姐梅子进艺术学校学了二胡。

穷苦人只会在田里下力气,五叔玩耍着就成了农民艺术人才。

借着采蘑菇上山找蟒蛇,五叔的魅力那是沟沟崖崖万周都想跟着走啊。

要是能碰见东山上的蟒蛇就好了。传说东山上有蟒蛇,大约有大人的胳膊粗细。

老一些的午锄二村人看见过,蟒蛇在山坡上如同滑冰,见风追风,见雨追雨,遇见人喜欢和人比高。怎么比高法?最想知道的就是万周。

假如今天在东山上,能够看见五叔和蟒蛇大战几个回合,最后五叔用肩膀扛着蟒蛇回到村庄,轰动午锄二村的新闻可就诞生了,那时候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借五叔的光亮在电视上露露脸。

二、害人精和小*都难缠

由于夜间骤起的烟岚,天地万物,一切的一切都像水濯洗过似的,风吹过,林木花草越发生动灵秀起来。走到半山腰,烟岚退去后,天似乎更高更蓝了,云儿随风赋形地变幻着,一会儿是山的形状,一会儿是一群羊,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棉絮。

山野里空气清新,甚至可以从中嗅到菌香味。他们决定先采蘑菇。想找到蟒蛇,那得巧遇。

对山野情趣比较浓的五叔站在山头上,大声唱着山歌。

东山上那个点了灯西山上那个明啊

一马马那个平了川呀亲妹子不见个人

你在你家里得了病呀我在我家里闷

你身上那个有了病呀亲妹子我心上那个疼

想亲亲那个想得我直愣愣的那个神

称上那个梨儿呀哪亲妹子送不上你家的门

人面前那个想了你呀装出一脸脸的笑

人背后那个想了你呀亲妹子泪蛋蛋格抛

人背后那个想了你呀亲妹子泪蛋蛋格抛

五叔唱歌说不上好听,舌头在嘴巴里乱跑词。万周认真听,觉得这歌难学,很简单的歌词被五叔唱得弯弯绕绕。

唱罢歌,五叔东张西望说:“啊,我的眼窝里全被漫山遍野无处不在的遇见给占领了。”

万周觉得五叔挺文艺的,用了“遇见”“占领”这样的词说话,此刻一点都不像一个心狠手辣打过蛇的人。

蘑菇长在大片生长的松树下,刚下过雨,落叶中发现拱出来的*色圆润小蘑菇。好了,用手扒拉开看必定会是一大片。因为蘑菇的生长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是温度,二是湿度。此时可是温、湿度皆宜的气候,肯定最适宜各种菇类生长。

走过一片松树林,似乎五叔的眼睛特别贼,总是能够找见想要的蘑菇。万周在山里有点注意力不集中,想着哪里能看到蟒蛇。

不大一会儿,篮子底就被蘑菇盖住了。头发上挂了许多干松针,年久沤肥的腐质黑土挂在脸上,五叔看着万周大笑着,并用手机照了许多万周采蘑菇的照片。他说要把这些照片发给在城里打工的万周爸爸看。

午锄二村周围多是山峦丘陵,多年的绿化使它们大都已万木葱茏,且多是茂密的松林。循着植物的香气,叔侄俩尽情地在山中转悠。只要发现蘑菇冒出了草皮,第一个走近的总是万周。

万周觉得五叔很神秘,五叔不是一个舍得下力气的人,却干啥像啥。

五叔是爸爸的五弟,在万家排行老五。五叔打小就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拉二胡。

爸爸说:“你五叔是一个种不好庄稼却离不开土地的蹩脚农民,守着自己荒草般的田,不愿出山进城打工,就喜欢在乡村玩音乐。总想活成一个‘人才’,人才能是他这样的人?”

东山上望午锄二村,一点都不时尚,甚至没有红瓦房,清一色的青砖灰瓦,一个很朴素的山村。出山的村口有一条昼夜不停缓缓流淌的柳树河。在秋冬季节的傍晚,在村外山脚下的小路上常常会响起几声二胡的弦乐声。村庄里的人都知道,是五叔卖二胡回来了。

五叔长得黑干细瘦,下身常年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上身一件红半袖T恤,脖子上吊挂着二胡,脊背上背着二胡,且行且拉。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影子和胸前闪亮的二胡,长长的影子,如喝多酒的醉汉。看见的人会很兴奋地叫喊:

“快听,害人精回来啦!”

如果恰好是放学时分,学生们都会围在五叔身边听他拉二胡。

这时候的万国兵是一个“人才”,模样周正,讨人喜爱。

五叔家在万周家屋后的一处土包上,灰瓦房,是万周爷爷活着时为这个儿子修建下的,指望他能够成家立业。爷爷没有等万国兵成家就去世了,万国兵后来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只没王的蜂,世界上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五叔想吃鸡了,拿着弹弓到河滩上瞄着觅食的鸡打过去,鸡架着翅膀踮起脚尖飞两下就中弹倒地而亡。

死了鸡的人家提着鸡找上门,那时候奶奶还没有糊涂,不像现在病得啥人也不认识,见人就晃脑袋。

要求赔偿死了鸡的邻居指着万国兵说:“鸡死了不要紧,可鸡屁股是我们家的小银行。”

邻居的意思是鸡生蛋,蛋生钱,一只鸡不值钱,循环往复下去那可就不是一只鸡的价钱了。

奶奶拍着门框指着五叔骂:“龟孙子,喊狼来吃了你吧,把地上的血泊都舔干净,世上没有了你的影踪,天下就太平了。”

奶奶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小包袱,一层一层打开,一块两块五块地数了一百块递给人家。

邻居不屑这一百元,奶奶就差一点给邻居磕头倒蒜了。最后,邻居骂骂咧咧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叔提着鸡回家开膛煺毛,收拾干净,一锅鸡肉香喷喷地出锅了。没有人吃五叔的鸡肉,五叔自己吃,吃得是满嘴流香,头冒热气,脸颊绯红。

那时候万周还小,还不懂得人世间的对错,偶尔也接过五叔的鸡腿吃几口。假如恰巧被妈妈发现了,多半要被妈妈夺过鸡腿扔给午锄二村的狗,一边扔一边骂:

“不跟好人学,吃亏在后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为啥要跟着害人精走独木桥?”

五叔在午锄二村一直是一个不让人们太平的“害人精”。

刚赔偿了人家的鸡钱,五叔又想吃鸡了。这回明着不可能,那就暗着偷鸡。

五叔在夜深时打着手电去人家的鸡窝前偷鸡。

午锄二村各户人家的鸡窝都在院墙外面的厕所旁边。使用铁架或者木栅栏搭建好鸡窝,上面搭上石棉瓦避免下雨受潮以及太阳曝晒。

大白天五叔在午锄二村走了一圈,这一圈走下来就已经找好了作案对象。看着那些用铁条编成的栅栏后面伸出脑袋、顶着鲜红的冠、噘着尖尖的喙、争先恐后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鸡们,五叔朝着它们吹了几声口哨,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鸡们趾高气扬地炫耀着白的黑的花的各色羽毛,不顾身上带着的粪和脚下踩着的尿,争先恐后和五叔打招呼。圆圆的亮亮的眸子看上去很悠闲,因为和五叔打招呼,它们之间有的踩了另一只鸡的脚,或许是踩疼了,鸡们不愉快地鹐起来了。一眨眼各色鸡毛纷飞,整个鸡窝子里乱成一团,五叔走过时耳鼓里充满了“咯咯咯”的鸡叫声。

五叔显得很兴奋,大拇指和二拇指搓着响,他已经看好了夜晚要下手的目标。

万周听五叔讲他偷鸡摸狗的故事,也是第一次知道手电筒照着鸡眼睛,鸡就憨傻了。

五叔蹑手蹑脚走近邻居的鸡笼子,打开手电筒左晃三圈右晃三圈。五叔打开鸡笼子的栅栏门,手伸进去,一只鸡就被拎走了。

鸡怕光,尤其黑夜里的强光很容易让鸡们的眼睛瞬间失去感光,如同死亡。

午锄二村的人喊:“万家害人精不学好,还是师范生,还喝墨水,哪里像?是喝了几年粪水!”

所有人见了万国兵都黑着脸,看见假装看不见,甚至看见万家人都像是见了小*索命。

害人精和小*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午锄二村的人都害怕万国兵,夜里躺下睡觉,耳朵支棱着听外面的动静,害怕他由外及里入室盗窃。对付这样的人没有解释,没有争辩,连怨言也不敢有,更没有反抗,极害怕害人精变本加厉糟害人们的家禽。

爷爷就是被五叔气死的。

五婶就是被五叔气走的。

午锄二村的人都这样说。

万国兵好不容易娶回了五婶,他的行事作风又把五婶气回了娘家,再没有回到午锄二村。后来人们笑话五叔是万家的单干户,意思是独杆子司令。

…选读完…

设计:李杨|编校:许婉霓

审校:俞胜|核发: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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