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皮菜
我的舅舅家在山西大同新荣得胜堡,那是个很穷的地方。穷山恶水,每人就靠几亩薄田过日子。“三年困难时期”,主要种植的农作物是玉米、高粱、黍子、胡萝卜和山药蛋。由于土地缺少肥料,种什么都歉收。黍子长得象狗尾巴草、胡萝卜只有拇指粗、山药只有酒盅盅大。一年下来,平均每人才能分到来斤毛粮,平均每人每天只有六两多。如何才能填饱肚子,是那时的人们终日都在发愁的事情。
再艰苦的岁月也会有美好的记忆。记得得胜堡的夏天,漫山遍野开放着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红的、紫的、黄的,十分美丽。花香引蝶,一些蜜蜂和蝴蝶嗡嗡嘤嘤地从远处飞来,围着艳丽的小花,翩翩起舞。雨后,我常常和表姐们上山去采地皮菜。地皮菜只有下过雨才有,也只是山上才有。雨后湿气蒸腾,生物繁衍,生成一朵朵鲜活的小片片,分布在山野林地。地皮菜是真菌与藻类结合的一种共生植物。其结构非常简单,分不出根、茎、叶,也无花无果,和海带、紫菜一样,同是一种蓝藻类植物。地皮菜的叶片比木耳还薄,日照不久,它就发蔫枯萎,紧紧地贴住地皮。因此,雨后采摘是最佳时光。
每次上山,我们都猫着腰,仔细地寻找着。每发现一处就大呼小叫起来:“哇,这儿好多呀!”小伙伴们一下就围拢过来,你争我夺,忘情地拣拾着。地皮菜这东西特娇嫩,温柔地爬在有草沫草根的地方。拣的时候要伸出三个手指轻轻地一抠,一片肥大的地皮菜就进了自己的掌心。拣这东西手不能太重,否则就会被弄碎。边拣边玩,不觉之中已拣了半篮子了,看着天色将晚,远处村庄已有炊烟升腾,表姐一招呼,大家就不拣了,欢天喜地地拎着篮子回家。
地皮菜因为是从山上捡的,所以里面有很多沙子。洗一两次是绝对不行的,吃时会感觉牙碜,所以,必须要反复地冲洗。妗妗往往要洗七八次,才会下锅,只稍微焯一下就用笊篱捞到盆里。然后撒上盐、葱花,倒入醋,再滴几滴香油,就可以入口了。我和表哥表妹们一起端碗,欢快地往嘴里扒拉着。清凉爽口,滑润香甜,真是人间美食啊!清·王磐编纂的《野菜谱》中,收录了滑浩的一首歌词《地踏菜》,曰:“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这首歌谣记述了地皮菜救荒的情景。可见,地皮菜自古以来,就是饥年渡荒的重要天然野蔬,是大自然恩赐之宝。它不知拯救了多少黔首黎庶,为劳苦大众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地皮菜在全世界都有分布。因为它只出现在大雨过后不受污染的山地草原上,所以,国外常称其为fallenstar或是starjelly,笃信该物由天而降。餐厅业者则取名为“情人的眼泪”,而原住民则称其为上帝的眼泪。据专家分析:地皮菜富含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磷、锌、钙等矿物质,有降脂明目、清热泻火的功效,能为人体提供多种营养成分。如此说来,敢情在五十多年前,我就吃进了大量的高营养?
二、黑霉霉
毛时代,食物是非常匮乏的。尤其对于大同新荣农村的孩子来说,寻找能吃的东西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立夏种茭子,小满种直谷”,每年七八月的大暑、立秋、处暑,正是红高粱吐穗怀肚肚的时候,也是乡村孩子们放暑假的时候。那时,得胜堡的娃娃们常利用结伴去割草的时机,去高粱地里打黑霉霉。
高粱将要出穗的时候,正是黑霉霉最好吃的时候。一般有黑霉霉的都是苞米紧实的那一种,有的虽然仅露一星半点灰白,但犹如银狐的尾巴,容易使人识别。难得是那种包的严严实实尚在孕育的菇,这种菇株型略有差别,穗部常显出膨出状,究竟里面是穗是菇就需要经验去分辨。上年纪的老农眼光很毒,一眼就可以看穿;而对于没啥经验的孩子来说,总需要掰开看看。一大群孩子奔跑在高粱地里,随意用手把高粱杆拉弯,快速地看看是不是,如果不是,就赶紧松开手,从地里跑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孩子们在高粱地里穿梭,嘴里还念叨着当时流行的童谣:“黑霉霉蹩脖脖,认不得捏一捏,再认不得扒一扒,巡田的过来甩一刮”。因为一旦扒开不是黑霉霉,而是即将吐穗的高粱,这棵高粱就算毁了。所以,巡田的就怕有人到地里打黑霉霉。孩子们也最怕碰上巡田的,轻则挨打,重则受罚。孩子们把打下的黑霉霉插在裤腰带上,快速走出高粱地。一屁股坐在柳树下,挨个剥了皮,美滋滋地吃着。甜甜的、凉凉的,只不过吃完之后,满嘴、满牙都是黑漆漆的。
黑霉霉又叫乌米。有打乌米的顺口溜说:“顺着高粱地垄沟走,眼睛往上瞅,揑着硬邦邦的,你就扭。”打乌米还有句歇后语,叫“打乌米的眼睛——净往上看”,形容喜欢结交上层的人。在人民公社大锅饭的年月里,每当高粱吐穗时,在地劳动的人,稍有余暇,也都要瞪起双眼搜寻高粱的黑霉霉。若是真正的菇,摘下来,去掉苞叶,一段细腻的白菇便展现在面前。其温润柔软、清爽可口、味甘而隽永。那时农村本来果品就少的可怜,吃一点鲜野之味,宛如天下的奇珍异果。如咬了一口王母娘娘的寿桃一般,叫你回味不尽。“处暑不出头,割得喂了牛”。处暑一过,若高粱还不出穗的话,就长不成了,只能割了喂牛,这时黑霉霉也很少了。玉米黑粉病所形成的瘤体,看着黑乎乎的不免让人感到恶心,可不少人竟将其视若珍宝。因为它同时拥有蘑菇的鲜美嫩滑和甜玉米的香甜爽脆的口感,经加工后俨然成为一道乡间特色美味。在墨西哥,玉米菇还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叫作“天然黑松露”。儿时,得胜堡的村民常常背一个筐,穿行玉米地中,寻那些丰满的玉米菇采回家。切块洗净,用开水焯一下,可直接进行凉拌或清炒。若加工成酱汁,就着窝头、稀粥吃,那味道就更美了。玉米菇还可以先蒸后晒,储存备用。有朋友告诉我,他用蒸晒的玉米菇和小鸡同炖,成了招待客人的一道“拿手菜”,客人食之赞不绝口。大同农村有句话,“有朝一日发了财,甜瓜就上黑霉霉”,可见此两物混吃,会别有滋味。
人们通常说的黑霉霉,都是指高粱菇。虽然小麦、谷子、糜子也都会生出黑霉霉,但都没有高粱菇那么大的影响力。在我的记忆里,小麦、谷子、糜子的黑霉霉身躯瘦弱,没有多大的食用价值。以上说的黑霉霉,都是庄稼抽穗前,病穗膨大、苞叶紧实的白色菇状物。因此黑霉霉只在幼嫩菇状时能吃,待到成熟后,变为孢子体,里面散出大量黑色粉末就不能吃了。我近来才获知,农作物黑粉菌产生的蛋氨酸是机体生长、发育、维持及保持氮平衡所必须的氨基酸之一,在代谢过程中有着特殊的作用。其含有的可以转化的甲基,可参与对机体生命活动极其重要的转换过程。通过甲基与硫基转化作用,可将体内各种有毒物质排解。
美国已将黑霉霉其列入食用菌之列,墨西哥也将其视为美食佳品,而我国对其开发利用尚属空白。黑霉霉是一种植物传染病,学名叫黑穗病,是一种真菌,严重危害农作物。尽管黑霉霉好吃,但农民是不希望地里长出黑霉霉的。地里黑霉霉多,农民会很难过。因为不仅会造成自家庄稼产量减产,还会对周边农户造成传染。成熟的黑粉菌处理不当,会贻害来年的庄稼。农民处理这种霉变菌类最好的方法,就是深度填埋和焚烧。如果用它来喂养牲畜,会再次混到土地中,造成菌病传播。黑穗病菌以冬孢子散落在土壤中、混入粪肥里或沾附在种子表面越冬。冬孢子在土壤中能存活2~3年,甚至7~8年。种子带菌是病害远距离传播的重要途径,尤其对于新区,带菌种子是重要的第一次传播来源。带菌的粪肥也是重要的侵染来源,冬孢子通过牲畜消化道后不能完全死亡。总之,土壤带菌是最重要的初侵染来源,其次是粪肥,再次是种子。成为翌年田间的初次侵染来源。
《植物名实图考校释》第一卷“谷类”之末,蜀黍(高粱)之后,置“稔头”一条,称:“稔头,一名灰包,蜀黍之不成实者。忽作一苞白瓤如茭瓜,小儿辄取食之,味甘而酥,能噎人。亦可作茹。老则黑缕迸出成灰,亦有作粒者,輙即黑枯。地不熟,功不至则生。余偶亦尝客,戏语之曰:山西谓蜀黍为茭子,俗亦谓苽为茭,郑康成以苽列九谷,此不可谓苽耶?客曰:吾食茭瓜而不知为雕胡,食蜀黍而不知有稔头,微君言,吾固不辨为二谷。请作食经,以充吾厨,勿谈太元,以覆吾瓿。”
我当即明白,书中所言“稔头”,原来即雁北人所说的高粱黑霉霉。黑霉霉之为物也微,《汉语大辞典》和《辞海》一类的大型工具书,都未予收录。吴其濬先生于二百年前能加以青眼,录于其大著之中,让我替此物深感忻幸。
我常常想,无论是哀鸿遍野的旧社会,还是糠菜半年粮的饥荒岁月、地皮菜和黑霉霉都是穷人的食粮和菜肴。就是不缺粮不缺菜的年月,这两种东西也是农村调解乏味生活不可或缺的好东西,是大自然对我们的一种恩赐。我们永远也不应该忘记它们。后记:我们食用的茭白是菰的嫩茎,也是由黑穗菌刺激花茎而形成的。茭白笋是属于长在水中的禾本科植物,外型有些像竹笋却不是笋类。黑穗菌寄生在茭白笋的茎部后,会使茭白笋茎部增生组织,进而使茭白笋的茎变大,生长成类似笋的外型。若没有黑穗菌的寄生,就不会有肥大的茭白笋了。画眉用的黑色颜料叫做眉墨,古代人会把原装的眉毛剃掉再画上去一对。便宜的眉墨是用灯芯燃烧后放出的煤烟微粒做的,用来制作高级眉墨的是一种我们熟悉的生物茭白。当菜吃的茭白是被菰黑粉菌寄生后膨大的嫩茎,把茭白切开后有时能看到里面黑色的粉末,就是菰黑粉菌的孢子,收集起来就可以用来画眉毛了。每年农历正月十六日是新疆锡伯族的“抹黑节”。这一天,人们起的特别早,把晚间准备的抹黑布(抹锅底的黑灰)或毡片带上,你追我赶地上街相互往脸上抹黑。开心不已、笑声不止、非常有趣。也有成群结伙挨家串户去抹黑的;有的早上还未来得及起床,就被抹成一脸黑的,甚至老年人也不放过。据民间的传说,抹黑节的用意是请求五谷之神免除庄稼的黑穗病,保证大丰收。随着社会的发展,“抹黑”已渐渐被废除,“抹黑节”变成男女青年的一种娱乐性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