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心语
《大红灯笼高高挂》片尾,已经精神失常的颂莲,在陈家那个深宅大院里,一遍遍地转圈,她多么想走出这个院子,却永远出不去了。
可是还有人,渴望走进这个院子,渴望做上姨太太,为此不惜丢掉了性命,她就是颂莲的贴身丫鬟——雁儿。
电影里,雁儿嫉妒颂莲,看不起颂莲,处处给她使绊子,把她假孕的事透露给了口蜜腹剑的二太太卓云,导致颂莲彻底失宠,被封了灯。
颂莲为了报复,把雁儿在房间里偷偷点灯的事捅了出来,她把雁儿挂在房间里的,那些带着补丁的破灯笼扔了满院子。冰天雪地里,雁儿就跪在那堆灯笼烧的灰烬里,任自己的“太太梦”化为乌有,也任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向尽头。
大太太让雁儿给颂莲认个错,就免了她的罚跪,也能救下她这条命,可雁儿就是不肯低头,她宁愿死也不肯给颂莲认这个错。
最终,她死了,颂莲崩溃了。
原著里,颂莲并没有“假孕”,她和雁儿的积怨是一点点加深的,从她进门时的不屑,到后来发现雁儿和陈佐千之间的暧昧,以及“扎小人”事件,还有偷看她和陈佐千在一起。雁儿就如一个幽灵一般,侵扰着颂莲的生活,并时时刻刻想着取而代之,有这样的丫鬟在身边,颂莲不对她恨之入骨才怪。
颂莲对陈佐千厉声说:你别护着她,我隔多远也闻得到她身上的骚味。
后来,颂莲在马桶里发现了画着她头像的草纸,她逼着雁儿吃下了这腌臜物,雁儿一边哽咽一边把草纸塞进了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报复的快感,她只是感到一阵阵地寒心,为雁儿,更为狠戾的自己。
雁儿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她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
陈医院,并对管家说,别怕花钱,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原著里,是这样描写颂莲最后一次看到雁儿:
抬雁儿的时候,颂莲躲在房间里,她从窗帘里看见雁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她的头皮因为大量掉发儿裸露着,模样很怕人。她感到雁儿枯黄的目光透过窗帘,很沉重的刺透了她的心。
雁儿最终还是死了,死在颂莲生辰那一天,好似冥冥之中是一种注定。此后,陈佐千再也没来过颂莲的屋里,每天清晨颂莲都会被雁儿张牙舞爪的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再后来,三太太梅珊被投了井,颂莲彻底疯了。她围着那口枯井,一遍遍地说着:我不挑,我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多年前我看《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苏童的《妻妾成群》,很肤浅的以为,颂莲说得不跳井,只是单纯指的是梅珊跳的那口井。现在重新翻看这本书,才明白,颂莲的“井”,是陈家大院这口被高墙和封建礼教围起来的“井”,它深不见底,又吞噬人性。
雁儿却为了进入这口‘深井”,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惨不忍睹。她的死,一点都不冤。
四太太
颂莲进陈府,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雁儿。那天她提着一口破皮箱满脸尘土,疲惫不堪地出现在陈家大院。
她走到水井边,对着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我三天没洗脸了。”
雁儿给她吊上来一桶水,并友善地问:“你要用肥皂吗?”
颂莲没说话,雁儿心里猜测她是陈家哪个穷亲戚。
等到管家喊颂莲四太太时,雁儿眼中那份善意不见了,她狠狠地把水盆的水泼了一地。此时的颂莲还不明就里,不知这个丫鬟是怎么了,但还是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我迟早要你知道我的厉害。”
后来从吴妈的口中才得知,雁儿因为生得俊俏,颇得老爷陈佐千的喜欢,也因此生出了想当太太的心。吴妈劝导她:“雁儿,你可不能这样,咱们就是个下人,即便老爷这次不娶,四太太也不会是你,可别胡思乱想了!”
从一开始,雁儿就把颂莲当作了自己的假想敌,觉得是颂莲抢走了自己“当太太”的好运,她的扭曲和无知,注定了后面的悲剧收场。
等第二天雁儿见颂莲时,两个人的交锋就开始了。
颂莲要给雁儿个下马威,回击她昨天对自己的不敬。她扒开雁儿的头发看有没有虱子,并说她的头上有味儿,让她赶紧洗洗。
雁儿站着没动,说自己昨天才洗过头。
刚刚喜得“娇妻”的陈佐千,训斥道:“别废话,让你洗就得去洗,小心揍你。”
从陈佐千对雁儿的态度就可看出,他只把她当佣人,呼来喝去,甚至为了讨颂莲的高兴,对她冷言冷语,大呼小叫。
可雁儿却没有觉得“老爷”有什么问题,而是对颂莲的怨恨更深了,她看着颂莲昨天穿得那身白衣黑裙的学生装,趁着四下无人,朝着白衫吐了一口唾沫,又朝着黑裙吐了一口。
看《大红灯笼高高挂》,总是有一种腐朽的压抑感在心中,无论是雁儿和颂莲,还是卓云和梅珊,她们都不能算是坏人,却在互相碾压和绞杀,她们将痛苦一齐拴在了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就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争夺着她们的泥土和空气。
如果说,颂莲和梅珊,还有卓云,她们的争夺是为了更得宠,为了在这个家里有更多的话语权和自主权,那雁儿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太太”梦吗?真是可悲又可笑!
扎小人
颂莲进陈府后,大太太的态度很冷淡,当着她和陈佐千的面说:“作孽,真是作孽。”
她的这两句作孽不知是说给陈佐千的,还是颂莲的,但从后来的结果看,也真是作孽。
三太太梅珊避而不见,甚至在颂莲“新婚”当夜,就以身子不爽为由,把陈佐千给叫走了,让颂莲独自守了空房。
唯独二太太卓云,对颂莲很好,妹妹长,妹妹短的,还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料子,给了颂莲,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让颂莲觉得在陈府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颂莲很得陈佐千的宠爱,不单是因为她年轻,还有她身上某种微妙又迷人的力量,这让陈佐千很迷恋,他对颂莲的宠爱,陈府上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那时的颂莲,甚至想给陈佐千生一个儿子,当然也是为了巩固她在陈家的地位。
唯一让颂莲不爽的,就是雁儿,她对她越来越厌恶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雁儿有事没事总往梅珊屋里跑。
颂莲说雁儿,你整天挂着脸给谁看,要是不愿意伺候我,就去隔壁院吧。(梅珊住在颂莲隔壁)
雁儿没抬头,反驳道:我哪敢挂脸,天生就没有脸。
颂莲气急,抓起桌上的梳子朝雁儿砸过去,雁儿便不敢吱声了。
颂莲很清楚,雁儿在梅珊那里没少说自己坏话。
所以,等颂莲丢了萧,去雁儿的箱子里翻找,竟然翻出了刻着她名字的小布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梅珊,因为雁儿根本不会写字,这个字到底是谁写的,这个疑问才让颂莲更揪心。
她知道,无论雁儿怎么对她不恭敬,也只不过是个丫鬟,翻不出多大浪花。可藏在背后的人要是加害她,并且还使用这样卑劣手段,就让她不寒而栗了。
她承诺雁儿,只要说出幕后主使是谁,她便不追究雁儿的责任。在颂莲的追问下,雁儿终于在颂莲最后说到“卓云”的名字时,点了点头。
颂莲感到反胃,她干呕着离开了雁儿的房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颂莲终于领教了什么叫作“菩萨面孔蝎子心”。
那一夜,颂莲拒绝了陈佐千的亲热,因为她得知自己要找的那只萧,那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却被陈佐千付之一炬了,理由竟然是怀疑哪个男同学送的,怕颂莲分心。
颂莲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进入陈府大院的悲凉与孤独。她彻底失去了自由,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这个大院的阴霾所笼罩了。
陈佐千看着颂莲苍白如雪的脸,看着她眼泪一点点的从脸颊滑落,他试图去抚摸她,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陈佐千急了,说道,你太过分了,我最恨别人给我脸色,幸亏我还有三房太太。说完拿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也成了颂莲失宠的开始。
颂莲和雁儿,好像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因为颂莲找不到父亲的遗物——一管萧,怀疑到了雁儿头上,谁让她整天鬼鬼祟祟,甚至陈佐千留宿在颂莲屋里,雁儿都要趴在窗户上偷听。
颂莲没找到萧,却意外发现了雁儿和卓云联合起来害自己的小布人。她瞬间寒彻骨髓。
颂莲奔溃了,她突然感觉什么都是假的,恩宠是假的,友善是假的,就连自己都感觉是假的。她心灰意冷,她万念俱灰。她再也不想敷衍陈佐千,也不想怎样在陈府站住脚了。
雁儿看似达到了目的,她让颂莲失宠了。可又能怎样呢,除了成全了卓云,她也彻底激怒了颂莲,这为后来颂莲逼她吃下草纸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雁儿这个傻姑娘,她这把别人手中的刀,最终还是刺向了自己。
吞下草纸
电影里,颂莲想用“假孕”来挽回陈佐千的心,她享受点灯,捶脚,点菜的过程,为此不惜铤而走险。
后来她被雁儿出卖,彻底失了宠。被逼得发疯的颂莲,新仇旧恨一起算,雁儿最终被她反噬,丢掉了年轻的性命。
原著里,颂莲不可能用假孕争宠,因为陈佐千在过完五十岁生日后,身体被多年的放纵掏空了,再也不可能让颂莲怀孕。
随着怀孕变得可望而不可及,颂莲不知道,自己这叶孤孤零零的浮萍还能在陈家漂流多久。
就在颂莲愈来愈伤感,常常泪满衣襟时,却在扔纸巾的时候,发现了马桶里的一张污纸。
起先,颂莲只是骂了一句“懒货”,她以为雁儿又忘了方便过后冲马桶。
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心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那团草纸,草纸摊开后原形毕露,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虽然被水沤烂了,但在草纸上的女人却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红色的不知什么血画上去的。
颂莲浑身颤抖着把那张草纸捞起来,她一点没嫌脏,她夹着草纸去了雁儿的小偏房,把草纸直接甩到了雁儿的脸上。
当雁儿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时,她的脸瞬间灰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颂莲瞪着雁儿的目光,愤怒中带着绝望,她的声音好似从地狱中发出来:“说吧,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我把这脏东西拿给老爷看,给大家看。你不是来伺候我,你是想要我的命啊!还有一条,就是你把这草纸吃下去。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雁儿听清楚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四太太,您说什么?
你把它吃下去!颂莲又重复了一遍。
雁儿的身体开始发抖,蒙住脸哭起来,说道,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颂莲没说话,只是还是那种眼神看着雁儿。
雁儿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一下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吃,吃就吃。
然后她抓起那张草纸就往嘴里塞,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快感,她不知怎么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害。
写在最后
吞下草纸的雁儿,连羞带辱,加上对未来的绝望,第二天就病了,再后来,就死了。
雁儿的死,代表着颂莲的心彻底在陈家终结。
初入陈府时,颂莲给自己提前过了十九岁生日。在陈家她经历了从受宠到失宠,从人模狗样,到猫狗不如。而这仅仅不过一年的时间。
颂莲曾和梅珊说: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是的,颂莲不想这样活着,她是有着新思想的大学生,她不堪活成富贵人家的笼中鸟,缸里鱼。她不愿活成为了抢夺一点生存空间,而不择手段,而不顾廉耻。
可最终,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变得冷酷,暴戾,凶残,甚至变态。她用及其下作的手段逼死了雁儿,逼死了一个年轻旺盛的生命,这离她进陈府也不过一年,她彻底变成了最厌恶的那个自己,她的灵魂已经消逝,只剩躯壳在苟延残喘。
再来说雁儿,她的死太不值得了,就因为陈佐千在背地里摸了她那么一把,就勾起了她当太太的野心,为此和颂莲结怨,被卓云利用。可最终呢,除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家人,又有谁能记得起分毫呢?
吴妈说,生死由天,怪不得四太太。
颂莲说,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可这份苦是谁让她受得呢?
颂莲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一个小职员,嫁一个志同道合的小青年,过一份虽清贫,但自由自在的生活。
雁儿呢,无论她在谁家做工,只要安分老实,自尊自爱,凭劳动吃饭,依然能赢得尊重,起码能安稳过一生。
可她们都没选择这条路,她们选择了一条在她们眼中的“捷径”来走,可最终却走到了悬崖,坠崖而亡,粉身碎骨。
更可悲的是,颂莲们,雁儿们,这些人物还在不断地上演,不断地痛苦,不断地呜咽。前赴后继,永无止境。
苏童在他《妻妾成群》的后序里曾这样说:
我不期望在小说中再现陈家花园的生活,只是被想象中的某种声音所打动,颂莲们在雪地里蹑足走动,在黑屋里掩面呜咽。
不能大步走路是一种痛苦,不能放声悲哭是更大的痛苦,颂莲们惧怕井台,惧怕死亡,但这恰恰是我们的广泛而深切的痛苦。
痛苦常常酿成悲剧,就像颂莲的悲剧一样。
《妻妾成群》这个故事,如果把它读成一个“旧时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那就太肤浅和单薄了,我们更应该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
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恐惧?让我理解就是,人生而痛苦,如果能多些敬畏和尊重,那或许痛苦能少些,再少些。
突然想到钱钟书先生的一句经典名言:
“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一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