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方国珍占据着宁波,此时的宁波还叫明州,这里发生了一桩挺奇怪的事情。
话说明州镇明岭下住着一个书生,大家都叫他乔生,乔生长相平平无奇,与功名也无缘,他虽然有个老婆,几个月前因病去世,只留他一人孤单寂寞冷。
这一年的元宵佳节,城里游人如织,纷纷挂起迷幻的彩灯,按照习俗,要足足开五天的灯会,到处都是秀恩爱的青年男女,乔生这只单身狗倚靠着房门,眼睁睁看着红男绿女来来往往,心中烦闷难当。
天色越来越晚,四下里灯火昏暗下来,只有那乌鸦还偶尔呀呀叫两声,游人逐渐稀少,他长叹一声,正要关门回房,忽然有阵脚步声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只见一盏双头牡丹灯笼,荡荡悠悠,凭空飘来,乔生一个激灵,再看那灯笼后面,分明还有一只手,纤纤玉手,手指甲上涂抹着鲜艳的红色,在灯光下越发妖异,竟是传说中的凤仙花汁。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位俏生生的丫鬟,模样看着还不到及笄之年,虽然生得极美,脸上却没什么血色,一点表情都没有。
“哎哟,金莲,你慢些!”丫鬟身后,一位小姐婷婷袅袅而来,在摇曳的灯光下,小姐的表情看不分明,年纪约十七八,红裙绿袄,但那姿容身段是人间少有,月色照射下,颜值也惊为天人,恰似蕊宫仙子,广寒嫦娥,乔生直看得两眼发直,那女郎见他痴痴而望,朝他轻轻一笑,飘然而去。
这一笑,乔生的魂儿就被勾走了:“这样的佳人,若能做我老婆,嘿嘿,那便……”那便啥他没想好,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动起来,跟了上去。
虽然尾随陌生女子十分猥琐,但乔生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了,他一路跟踪,亦步亦趋,如痴如狂,时而走在她们之前,时而在她们之后,走了不到二里地,那美人站定,回过身来,对乔生点头微笑道:“公子,我们素昧平生,今日有缘在月下一见,似乎不是偶然。”
乔生连忙上前行礼,答道:“对对,你我今日相见,必是大有天意。寒舍就在不远处,还望佳人不吝移步一叙。”那美人听了沉吟片刻,随即唤起走在前面的丫鬟:“金莲,提好灯笼,咱们一道去公子家罢。”
乔生欣喜若狂,一把攥住女郎的手,与她回家,俩人十分亲昵,乔生脚步轻飘飘的,自以为古人在巫山的艳遇之乐,也不比不上今天自己的好运。(乔生也没照镜子看看,凭啥人家会跟着他回去,不是杀猪盘就是……)
到家后,乔生问起女郎的姓名来历,原来她叫符漱芳,是奉化州判的女儿,可惜父亲早早去世了,家道败落,也没什么亲族和家人,如今家中就剩她孤苦一人,和婢女金莲相依为命客居在月湖西畔。
乔生大喜,这样他就更没顾忌,于是强行将她留宿,女郎姿容艳丽,轻声漫语,撩得乔生魂不守舍,这天夜里,帘幕垂下,两人同床共枕,极尽欢愉,成就好事。
待到天亮鸡鸣,女郎就告辞而去,待夜幕降临,她又来见乔生,如此反复一月有余,乔生已感腰力不济,只是贪恋美色,强打精神,依然与她往来甚密。
邻居有个老翁,已年过七旬,耳力却仍然聪健,他发现最近半夜总有地动山摇的声音,吵得他无法安睡,他就很奇怪:“隔壁乔生不是死了老婆吗?一个人住,怎么也这么热闹?”这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就在墙上打了个洞,凑过去偷看,这一下张望,他吓得摔在地上。
只见那隔壁等下,分明是一个粉色骷髅坐在乔生的膝上,身子半依偎着,翘起森森白骨,将一粒葡萄送入乔生口中,在昏暗的灯光下,乔生脸上黑气笼罩,露出迷之微笑,说不出的可怕。
第二天,老翁见有一女子匆匆出门,就去拍打乔生的家门。乔生顶着黑眼圈出来:“是老丈啊,这么早有什么事情?”老丈严肃地问他:“你且照实说,最近屋子里可有生人进来吗?”
乔生咳嗽一声:“咳,你是知道的,自发妻去世,我一向独居,哪有什么外人往来?”
老翁道:“你还说谎!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
乔生道:“你看见什么了?难道你还偷窥我?”
老翁道:“这不是重点,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个道理,人的身体本来自带旺盛阳气,而鬼的身体是充满冥邪阴气,你和鬼睡觉还不醒悟,一旦哪天精气被她吸光,大祸就要临头了!”
乔生大惊,马上将自己和女郎的情事详细告知老翁,并请教解救之法。
老翁道:“听你说来,那女郎自称住在月湖西畔,不妨去探访询问,看那边是否有这号人,兴许是我眼花看错呢。”
乔生听罢,就换鞋出门,不一会儿就来到月湖西边,他在长堤高桥上下跑来跑去,向附近居民打听,所有人都说不知道这个女人。
找了一整天,日薄西山,乔生感到腿脚酸软,此时路过月湖花屿湖心寺,他入寺休息一番,奇怪的是寺庙里没有看到僧人,他转过东廊,又行遍西廊,都没看到人影,直到长廊最深处,有一个小黑屋,门半掩着,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乔生好奇心大起,推门而入。
只见那房间里别无其他,只有一口客死者的棺材,那棺材板上有张白纸,上书:“故奉化符州判女漱芳之柩”,在棺材前面挂着一盏双头牡丹灯笼,灯下站着一名纸俑做的婢女,背部写着名号“金莲”。
乔生突然明白过来,冷汗直冒,浑身发颤,他飞奔出寺,仿佛有人在背后唤他,他头也不回,一溜烟回家,他也不敢回自己家,他钻到隔壁老翁家中,老翁见他神色惊慌,问道:“怎么样?可访到那女子也?”乔生擦着汗道:“没访着人,倒是访到了一口棺材也!”
老翁劝慰道:“莫慌,照此情形,也不过是个小妖作祟,本地玄妙观的魏神通魏法师,他乃是开封府王真人高徒,符箓道法天下第一,你可以速去找他求救。”
乔生连连称是,他在邻居家过了一宿,一早就去玄妙观,魏法师见他到来,非常诧异:“乔居士,你数月未来我观,怎么脸上有这般浓厚的妖气?”
乔生坐下备言前事,法师听了,当下画了两道朱符给他,叮嘱道:“我这符咒最是灵验,一张贴门口,一张贴床头,保你安居无事。记住,千万莫再去湖心寺。”乔生谢过法师,如此照办,果然那女子不再前来,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一个月后,乔生去滚秀桥访友,那天两人都喝高了,大醉一场。
他忘了法师的嘱咐,抄近路从湖心寺门前经过。那丫鬟金莲站在门口,向乔生行礼道:“乔公子,我家小姐已等你多时了,最近为什么这么薄情,不见我们?”
乔生迷迷糊糊,也信步跟着金莲走入寺中小黑屋,那美女立在屋内,两眼发出森森绿光,数落道:“我与君本不相识,那天元夕灯下偶然相遇,感念君子的赤诚心意,所以以身相许,待君不薄,为何要相信老头妖道的鬼话,怀疑我?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呢?”
乔生吓得酒也醒了,暗叫不妙,说道:“乔某不才,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愧对佳人,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女郎舔着舌头笑道:“公子既然今天来了,也是我们的缘分未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做耍子去!”
女郎出手如电,瞬间拿捏住乔生的手腕,把他拉入怀中,抱起乔生跳入棺材之中,棺中的乔生万分惊恐,想要挣扎,只见金莲面无表情缓缓将棺门盖上……
邻居老翁见乔生迟迟未归,心中生疑,寻访一番才找到湖心寺,那暗室之中,棺木边缘露出乔生的衣角,老翁大叫:“想必就在此处了!快快打开看看。”
寺僧打开棺木一看,那乔生与一女子相拥而卧,早已死去。再看那女郎的面貌,似乎和活人差不多。寺僧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乃是奉化州符判官的千金,死时只有十七岁,当时说暂时停柩在此,但全家都去了北方,此后再无音讯,这样算来,已有十二年了。没想到如今出来兴妖作怪。”围观的街坊邻里嗟叹不已,凑钱将这对鸳鸯安葬在西门。
说也奇怪,自那天起,每逢阴雨天,或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总会有人隐隐约约看到乔生与绝色美人携手同游,一个丫鬟挑着双头牡丹灯笼在前面引路。凡是遇到过他们的人,都会得忽冷忽热的怪病,只有焚香祭祀或做法事才能治愈。
当地百姓心中大为惶恐,只怕哪天就遇到乔生,他们一起去玄妙观求魏法师出手相助,法师叹道:“我之法力只可限制未成之妖魔,如今妖魔已成形,我也无法应付。”百姓再三恳求法师想想办法,法师道:“为今之计,可去四明山顶,那边有位铁冠仙人,据说有拘灵遣将审理妖魔的道法,你们去求他,应该能解此难。千万别说是我指点你们去的就行了。”
众百姓谢过法师,攀爬涉水,一路劈开藤蔓,穿越溪流乱石,登到四明山顶,那里果然有个草庐,一位道人半倚着桌子,看童子喂飞鹤。
众人拜下,口呼“大仙”,只求他出手除妖,道人闭上眼睛,幽幽道:“我是个不问世事的闲人,哪有这本事?你们怕不是错听了谣言吧”
有人出声道:“不,不是谣言,乃是玄妙观魏老爷说起,只有大仙你才能消灭这妖魔。”
“唉”铁冠道人眉头一皱,睁开眼睛:“我五十年没下山,原来是这小魏这小子多嘴,害我费神跑一趟了。”
铁冠道人整理一番,命童子捧上法器,自己穿好草鞋出发,百姓见仙人肯出手,都跟在他身边,只见他步履蹒跚,转眼身形却只剩一道青烟,人影早在几里之外。有人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罗烟步。
道人须臾之间来到西门,让人安排一丈见方的法坛,他端坐在坛中央,童子递上神符,符上金光流转,一看就是异宝。道人燃符作法,大好的晴天突然乌云密布。
不知哪里来了一队神将,每人身高都有丈余,身穿锦绣盔甲,手持雕花长矛,威风凛凛。他们见了道人,都神色恭敬,点头哈腰。
铁冠道人一脸威严说道:“此地有妖邪作祟,你们难道不知?还不速速与我擒来?”
神将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乔生、女郎和金莲三人都被带到,他们身披枷锁,不能移动分毫。
道人也不多说,就是先安排神棍一顿暴打,打得他们三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大声责骂呵斥,令他们招供画押。
乔生早就已失去力气,招供道:“我本因妻子去世,寂寞难耐,错不该贪图美色,而后因欲爱之念,与符女同行作怪,现在大错铸成,悔之无及。”
符小姐招供道:“我青春年华,早早离世,未尝有过情爱滋味,十二年来客居他乡,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六魂已丧,一灵仍在,念乔生垂青之恩,并无相害之心,今日被擒,缘分尽也,心如死灰,知罪难逃。只求能放过乔生,从轻罚过。”说罢,衣襟已泪迹斑斑。
金莲招供:“我本竹骨,绢胎制作而成的人偶,自有了这个名字,就侍奉小姐,为了她不迷失道路,总是我提灯引路,只是这样而已,从没想过做妖。”
道人听罢,祭出巨笔一枝,写成判词:“当年大禹铸鼎,妖魔鬼怪都没法变化伪装,温峤燃烧犀牛角照明,龙宫水精都无法隐匿身形”。世间万物的阴阳大道走向不同,会生出各色各样的妖鬼乱相,遇到他们就意味着不吉利。所以当年厉鬼进门,晋景公死了,大猪在野外乱叫,齐襄公也亡故。妖魔降祸兴灾,危害人间,所以天帝设斩邪使,使得你们这些山妖水鬼,有人可察,有人可制。乔家书生活着的时候贪色不醒悟,死后还是与女同欢,并无改过,不值得怜悯。符家之女死后还贪图情爱,惹四方之百姓,多病多灾,她活着的时候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最后说金莲如此怪诞,本是件道具竟也修炼成形,欺骗世人,引导此灾,此三人恶贯满盈,当填满陷人坑,打破迷魂阵,烧毁双明灯,押到阴司地府。
判词文不加点,立挥而就,那些神将立即执行,乔生,女郎还有金莲三人在原地哀伤啼哭,不肯离开,神将呼喝起来,揪打推搡,把他们拖走。道人见事毕,舒展衣袖,立云端而去。
第二天,众百姓去四明山顶致谢,不复得见道人,只有草庵一座仍在。大家忙下山去玄妙观问魏法师,可是法师已变得痴痴呆呆,口不能言了。
(完)
小歪评云:本文似乎在歌颂青年男女跨越阴阳追求爱情,又似强调阴阳欢爱是恶行,封建法度对此恶绝不容情,两个截然相反的立场同时存在,这让故事的真意变得面目不清,这样托现实之不平于神鬼乱谈,又云山雾罩藏起自己的心思,也是为了自保吧。
本文改编自明代瞿佑的《牡丹灯记》,瞿佑生活于元末明初,他的小说上承唐宋传奇之遗风,下开明清志怪先河,也许是因为原文不够白话,限制了小说的流传。但显然牡丹灯记对《聊斋》故事大有启发,《画皮》学了他的故事结构,都是在屋子里私藏美女,窥见真相再找道士收妖。《双灯》学了他的故事标志物,采用了丫头挑灯笼这一恐怖元素。
牡丹灯记是在《剪灯新话》中的一则故事,剪灯一书多写江南民间的奇闻异事,诡异与香艳并存,很快在民间流行,又很快被禁止。虽然国内罕为人知,《牡丹灯记》却广受日本、韩国热捧,衍生出大量的小说影视作品。
几百年后,明州成为了今天的宁波,月湖依然还是月湖,月湖上的湖心寺(花屿上)只剩下遗址,乔生的家在镇明岭,如今是镇明路,魏法师的玄妙观位置就在天一广场西侧的药王殿。沧海桑田,人间不再,却还有美丽的月湖故事流传下来,动人程度绝不输给西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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