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我们天了。生前她常说“生无带来，死无带去”，她自己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睡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年7月15日，她在凌晨撒手归西，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抬到厅堂，躺在水晶棺里，旁边摆着她的遗像和一台音箱，音箱里播放着教会的赞美诗。她安静地、沉沉地睡去了，再也不会打起呼噜，再也不会边睡边用手摇着扇子。外婆入殓的时候，我在心里跟她做了一次深长的告别，泪眼婆娑中，潜意识里我仿佛听到外婆对我说：“铃啊，永别了”，就像每次我离家前跟她道别时，她送我到巷口，跟我说“铃啊，一路顺风”那样，语气中有些不舍，却带着祝愿。我自小跟着外婆长大，她带着我睡觉，带我外出走亲戚，带我上教堂做礼拜，她教我刷牙、洗脸、洗头发、穿衣服等生活自理能力，教我背古诗、念潮汕歌谣，给我讲民间故事，教我针绣、缝衣服，带我一起看潮剧，看潮汕小品……外婆离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过得恍恍惚惚，脑海里总是浮现我的童年，感觉是那么远，好像正在飘散如烟，一种强烈的缺失感充斥着我的生活。那段时间我仍然在体会已经不存在了的她的感受，我还没有离开她的世界，似乎回过头去，我还看得见她。洗头发时，她说要多抓一抓头皮；吃苹果时，她说“你小时候我天天用铁勺子刮苹果泥给你吃”；头痛时，她递给我一瓶“二天油”，说抹些在草眼（太阳穴）；冬天双手冰冷时，她用热乎乎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嗔怪道：“奴仔妮人，照畏寒”（小小年纪就这么怕冷）；遇到困难时，她一定会说“咬紧牙根，敢敢呢”，她的神情、动作犹在我眼前，鲜明真切。外婆年轻时长得温文尔雅，年老时仍然很讲究风度。她个子不高，很有精气神，笑起来眯着双眼。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干活利索、爱干净整洁、摆放东西讲究秩序感、极其勤俭节约。她信仰基督教，出生便受洗礼，常常在周六到镇上的教堂做礼拜，我也跟着去，牧师说请翻到《圣经》第几页，我眼疾手快帮忙翻书，戴着老花镜的外婆用手指着每一个字，认真地读起来。她熟悉《朱子家训》，生活中遵循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古训，“知书达理”四个字可以说是她一生中用来教导我们晚辈的高频关键词。外婆的生活美学外婆爱美，很注重形象。平日里她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头发要梳得整齐，衣服讲究搭配，冬天的时候还会戴上丝巾和帽子。外出走亲戚的时候，必得先换一身外出的衣裳，往脸上抹点雪花膏，或是撕一张粉纸抹抹脸颊，然后站到镜子前，梳一梳头发，正了正衣襟，末了穿上袜子鞋子，这才满意地出了门。有次外公要带我和妹妹去潮州，她也是这样把我们姐妹俩拾掇了一下，换衣服、抹脸、穿好鞋袜才给出门。曾经我有一双黑色皮靴，她不知从哪找来鞋油和鞋刷，变身“擦鞋匠”，蹲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把皮靴擦得锃亮。对着镜子梳头发的时候，一旦发现头顶长出丝丝白发，外婆会立马采取补救行动。她买来黑色染发剂，让我们帮忙染发。在一个旧碗里挤上染发剂，调配好之后，递给我一只刷子，教我怎样由发根刷起，有次序地均匀地涂满所有头发，不要碰到头皮。我们已习惯她一头黑发，精神满满的样子，许多人夸她年轻，我觉得她的确年轻，心态年轻。除了注重形象美，她还讲究空间美感。在她房间里，床、衣柜、桌子、椅子要怎么摆放，挂历要挂在哪，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墙上要挂相框，桌面要铺桌布，废弃玻璃樽收起来，往里边装些彩色玻璃珠，再插上几朵塑料花，摆在桌上作为装饰。她喜欢白玉兰的香气，有段时间她到我妈教书的学校住，恰逢白玉兰花开的时节，她在校园里散步，把掉在树下的花朵捡起来，装在碟子里，放在床头或茶几上，让这“天然香薰”弥漫房间，我觉得她身上是有些浪漫主义气质的。外婆对我的文化熏陶诗意的语感，是外婆赠送我的人生第一份礼物。还没读幼儿园之前，她就教我背唐诗，用潮汕话，朗朗上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眠不觉晓”“白日依山尽”“床前明月光”……诗的滋润如细水长流，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课本里的诗，如同遇到故知一般，觉得诗词甚美。长大后看到了某些风景，萌生出某份心情，就忽然明白那首诗，那幅画面，那份情感。从此我的生活也多了些许诗意。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睡，每天早晨醒来，她都会给我讲故事。我问外婆，人是怎么来的。她给我讲上帝用尘土造人的故事，讲完之后挠了挠自己手臂上的皮肤，伸到我鼻子前，说：“你闻闻，是不是有土的味道”，是有点像，像田里泥土的清香，我觉得好新奇，于是也挠了挠自己的手臂，闻了又闻。夏天早晨窗外噪鹃的叫声把我叫醒，我问外婆，那是什么鸟。她说是杨梅鸟，它一出现，说明杨梅成熟的季节到来了。她讲了潮汕民间关于杨梅鸟叫声的传说，“姑—虎—姑—虎”，后来离家在外听到同样的鸟叫声，心里会掠过一阵欣喜。还有田螺姑娘、吴刚伐桂、农夫与蛇、潮州湘子桥“两只牲牛一只溜”的故事、家乡的石狮子“吓跑想要进村的日本*子”的故事等等，我的童年充满了想象力。外婆有她独特的语言教材，那就是潮汕方言歌谣。“天顶一粒星，地下开书斋。书斋门，未曾开，阿奴哭欲食油堆……”“一罗坐飞飞，二罗走脚皮，三罗有米煮，四罗无米炊……”她时常教我念，幽默有趣又押韵，这些歌谣是母语文化最原始的底色，是一辈辈人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化宝藏。外婆爱看潮剧，我也跟着看，她会一边跟我讲潮剧里的角色和故事情节，很多是以自民间故事为题材。于是我们就像追剧一般，看了一出又一出，《柴房会》《苏六娘》《张春郎削发》《秦香莲》《狸猫换太子》等等，有时痴迷于剧里的才子佳人，有时以剧里的英雄人物为偶像。有一回电视台播的是越剧，演的是《红楼梦》，我俩追着看到深夜，虽然听不太懂，但外婆一边给我讲宝玉、黛玉、宝钗、贾母等人，燃起了我的兴趣，我清楚记得当时看的是黛玉焚稿、宝玉娶亲，这是我的《红楼梦》启蒙。与外婆有关的美食童年的食物记忆大多来自外婆。上小学的第一天，外婆特意给我的早餐加了一道菜——猪肝炒葱。这是一道充满仪式感的菜，且大有寓意。外婆说了，吃了猪肝会当官（潮汕话“肝”和“官”同音），吃了葱会聪明（潮汕话“葱”和“聪”同音），可见她对我寄予了美好的愿望。当时只觉得很香，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想起来，我小学经常考满分，还得感谢外婆这道菜呢！端午节一到，“栀粿”就被安排上了，这是一种是用*栀汁和糯米粉制作而成的食物，据说有清热助消化的功效。状如砖块，吃的时候不用刀切，只见外婆剪来一根细纱线，通过牵拉，将栀粿切割成一片一片的，再蘸着白砂糖吃，甜润爽口。炎炎夏日的午后必有“麻叶番薯汤”，外婆将麻叶剁碎，番薯切块，加糖煮出一锅绿油油的甜汤，麻叶碎滑口，番薯甘甜，清热去暑，真是“入夏不可无此物”。快到过年的时候，“粿条”就登场了。一天傍晚，外婆提着一个红色桶，里边装着半桶泡过水的米，颇有兴致地招呼我：“行，做下来去挨米（走，我们去磨米）”。我一蹦一跳地跟着外婆去到磨坊，一阵轰隆隆响，有台大磨米机正在工作中。外婆把桶递给磨坊主人，我好奇地看着米从上边漏斗哗啦下去，乳白的米浆从下边细长的嘴巴里汩汩流出，我们得到一桶米浆。晚饭后外婆提着米浆到邻居家，准备蒸粿条。邻居家里有一口大灶，下面用柴草烧火，上面放一个大鼎，鼎里烧着水。外婆挽起袖子忙活起来，她把米浆均匀地淋在一个长方形铜盘上，揭开鼎盖放进去蒸，蒸熟后端出铜盘，用一支一头削尖了的竹刮，沿着四条边划几下，再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完整的粿条皮撕了下来。腊月的夜晚，铜盘的哐噹声，灶边柴火的噼啪声，火光映红外婆的脸，掀盖时白汽窜出，扑鼻而来的米香，一旁玩耍的我忍不住吞咽着口水。这时外婆招手让我坐在桌边，她快速地把一张刚出炉的粿条皮卷起来，递到我手中，倒了一点酱油在碟子里。粿条卷冒着白烟，有点烫手，我左右手交替着拿，蘸着酱油吃起来，热乎软滑，心满意足。外婆还会熬制橄榄菜、杨梅果酱，她的杨梅酱里必定会下苦瓜片，把苦瓜都熬制成甜的，吃起来有些胶质的口感，比杨梅还受欢迎。外婆酿荔枝酒、桑葚酒，腌制咸青梅、灯笼果，早上喝白粥的时候，夹出两颗咸青梅放碟子里，加一大勺白砂糖，再用筷子把青梅戳碎，和着白砂糖吃，酸甜可口；灯笼果更奇妙了，每当我喉咙痛，外婆就会从瓶子里捻出一颗来，让我含着吃下去，喉咙就不痛了，它是我童年里的神奇药果。外婆和她的妹妹们外婆出生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拥有许多田产，生活也很富裕。她的祖父是外科医生，常常被四处请去给人看病、做手术，遇到穷苦人家从不收钱。她的祖父有八个孩子，外婆的父亲排行第三，生了四女一子，外婆是老大。世事无常，原本风光的家庭很快变得家破人亡。先是祖父到外乡行医，被感染上疟疾，不久身亡。后是遇上土改，家里被划为地主成份，她的父亲因忍受不了屈辱而自杀，其他叔伯有的移民，有的与家庭断绝关系，有的四处流浪。家里一贫如洗，白天她在家里干农活，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乞讨，就这样熬了下来。外婆和她的妹妹们感情很好，她们几姊妹，即使在各自嫁人后，依然往来亲密。小时候我记得她的四妹经常骑着自行车来外婆家，我们叫她四老姨，她每次吃饭前都要先祈祷，然后才动筷子，很是虔诚。后来四老姨患病去世了。她还有二妹、三妹和小妹，到了老年，她们四个经常相聚，聚在二老姨家，二老姨带着她们去汕头、梅州、深圳玩，每次都合影留念。我给外婆买了一本相册，把照片都装进去，她常常翻看。有时我也跟着外婆去，她们姊妹互相开玩笑，在家里搓麻将，谁输了谁请大餐。有一次外婆输了，请她们吃炒粿条，她们都很嫌弃，说外婆太吝啬了，这成为了外婆的黑历史。她们偶尔也会跟我说起年轻时的苦日子，讲完个个都低头拭泪。外婆走的那天，她的三个妹妹都赶来了，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一个个在丧礼上哭着喊“大姐”，一个个步履蹒跚地跟在灵车后的送葬队伍里走着，流着眼泪送了外婆一程又一程。外婆离开了尘世，我们相信她一定是回到她信望得见的天家，搬进了无忧无惧的乐园，就在那云端之上。对我们来说，她就像那云上太阳，暖暖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永远都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