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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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1 10:04:00

小区的院子是孩子们游戏的天堂。和我在外地住过的小区都不同,哈尔滨的小区至今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大院文化。大院文化不是什么专业名词,只是我儿时记忆的一种非学术的表达。小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所谓高层建筑,平房或者矮楼的邻居们都很相熟。孩子们自然就更熟悉,仿佛是在一个超大的家庭里长大的。最常见的是一大群孩子玩儿同一个规则特别简单游戏,从傍晚玩儿到天黑。直到各自的妈妈站在纵横交错的小路岔口,气哼哼地叫他们回家吃晚饭,直到剩下一两个孩子还在为坚守而坚守,许久才意兴阑珊的回去。一天的大院游戏才算结束。

图|哈尔滨老街,翻拍自哈尔滨建筑艺术博物馆

说孩子们像在超大家庭里长大,并不是说有多么相亲相爱。事实上,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中间,充满了冲突。即便是亲一家子,磕磕绊绊的矛盾也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是更大范围内的、非血缘的伙伴。现在想起来,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游戏时快乐的时光,只是有印象我们好想一直在不停的跑。而清楚地记住的多是矛盾,最清楚的就是惹祸。好比我拿着木棍在地上教小朋友写字,不小心木棍戳了一下她的眼睛;好比我骑着三轮车在院子里神气的飙车,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弟弟……我都是落荒而逃的,回家里等着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到我家上门理论。后来爸爸说,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来理论,就是来一趟,那委屈的孩子就不闹了,爹妈省些哄孩子的力气。

游戏让孩子认识世界和规则。在所有的规则里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孩子王。几乎每个大院都有一个孩子王,他们很有号召力,一般年龄比较大,大概十岁来往。再长大些,便不太出来玩儿了。或是专心读书,或是学一门技艺,或是玩儿那些小孩子玩儿不了的游戏去了。孩子王在院子里的地位相当尊贵,他们有权决定玩儿什么游戏,哪些人参加,谁做什么角色,他们还可以判定一场游戏哪方获胜。因此与孩子王关系的远近,直接影响着在大院游戏里的生存状况。都说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再单纯,只要有世界,就一定有残酷。

我的表姐就是他们院子里的孩子王。表姐是我二姨的孩子,现在我都能清晰地记得她在院子里一呼百应的样子。她的周围总是浩浩荡荡围着一群孩子,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她说玩儿什么,大家都同意;不同意的要么被谁一把推出圈外,要么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大家一起。要想实现自己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表姐。我本来就是个不太合群的,又是大院的外来人,每次去二姨家,他们玩儿什么我都融不进去。这让我非常难过。但是在院子里有一个人比孩子王的地位还要高,说什么她都得听——那个人就是孩子王的妈。我找了二姨,告了表姐一状。二姨是个火爆脾气,告状的时候她正在生煤。听完我说的,她二话不说,拎着炉钩子冲出去,拿钩子尖指着表姐,勒令她带我玩儿。表姐非常愤怒,但又无可奈何,*气推搡着我说:这不带你玩儿呢嘛!我晃着脖子,抿着嘴,得意地跟着他们。一会儿跑去上厕所的功夫,同伴们就趁势都不见了。我也只能悻悻地离开。

图|猜猜哪个是孩子王?图片来自网络

除了给我表姐告状之外,我也给堂哥告过状。他带着我到十六中去玩儿双杠,偶遇了同学。他们俩玩儿得很开心,就把我晾在一边儿了。我自觉没趣儿提前回了家,奶奶问我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我就告诉奶奶,哥哥在十六中和同学玩儿不和我玩儿。没想到,这让哥哥回来挨了一顿打。哥哥一边哭一边骂我,后来在家里的石灰墙上,用粉笔写了很多骂我的话。他也不容易。那时候小,字儿也认不全,很多骂我的字儿不会写,都是用拼音代的。越是这样,我越是知道他心里有多么怒火中烧。

通过长久的摸索,我知道了和别人相处的一条准则,就是不能告状。那些借用或利用强权为自己谋取的利益都是短暂而让人坐立不安的。至于如何破除对孩子王的绝对服从,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自然也不会有答案。

孩子通过游戏学习世界和规则,而学习一般伴随着评价。孩子在院子里的表现,都是大人们的谈资。谁家的孩子是领头的,哪个孩子特别淘气,谁傻谁精,哪个胆小怕事儿,哪个烦人,哪个孤僻……院子里都像给梁山好汉排座次、起绰号一样,有一本详账。一旦定下了调,再改很不容易。大人们哪管你到底是什么性格,到底做了什么,只要一个瞬间被抓住、一个小事儿被传播,那一个小孩就被定性了。大人们会时不时把对孩子们的判断拿出来评一评,说一说,显示着洞穿世事的智慧;也会故意加强这种判断,让孩子的未来表现符合判断,以此更加证明他们的预见性。这种定性是大院生态的定性,一直伴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历史,哪怕他离开了大院,只要还回到大院人际圈子,还是会被别人提起自己的历史还有自己的角色。孩子们愚蠢得并不知道自己言行影响有如此深远,依旧每天傍晚都只是傻兮兮的乱跑一气。

图|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被评价后的身份。图片来自网络

堂哥就是那个被定性为特别淘气的孩子。他都快四十岁了吧,我们家里聚会,还会说起他小时候有多淘气。那时候,他带着我还是玩了不少游戏的。他教会我分辨蜜蜂和马蜂,教会我抓蜜蜂的手法,还教我用线把抓来的蜜蜂穿起来,泡在水里做实验——当时觉得很有趣,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残忍、很不忍心。他还带着我去大马路口捣腾沥青,趁没有人注意,把沥青抹在当时和他生气的邻居家的门上——后来当然也是大人去道了歉的。

这些也确实证明了他的淘气。但他也有很温柔清新的一面。他带着我认了很多野果。哈尔滨的大院里有很多野果灌木,这是因为家家户户都种点东西。这种种植和国外对花园的打理完全是两回事儿。我们会用种很不起眼的东西,会用洗菜淘米的水、喝剩的啤酒浇花,会把鸡蛋壳放在土上加养料,植物的枝桠随意生长,只要不影响植物整体健康,是不会有人修剪花木的。因此野花野果也就有了生存空间。国外那种精心的设计、选种、培土、浇灌、施肥、除草、修剪……哈尔滨人听了一定会说,到底是种花还是养个祖宗?彼时堂哥会带着我认很多野果子,有的也会拿来吃,绿得透明的灯笼果、黑得发亮的黑星星、以致山丁子、沙果、樱桃、榆树巧……遇见了都是要认一认,尝一尝的。其实也并不为了吃,一般吃一颗,嚼嚼就吐掉了——有什么好吃的呢,不过是玩儿。但是这种在游戏里认识世界味道的方式惹人喜爱。我一直很不喜欢王戎那个路边李苦的故事。小孩子的可爱之处,在于摸索世界和世界运行的规律,而王戎才七岁,就已经能如此熟练的运用规律解决问题,虽然智慧,却也失去了很多失误和失败的游戏的乐趣,很有一副少年老成的感觉。

图|灯笼果。图片来自网络

可现在我还会去吃这些野果子吗?我会给我的孩子吃这些野果吗?

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参加一个美国的农场亲子活动。一个老外给了他一朵花,说这朵花非常好吃。我和儿子都特别迟疑。他没有吃,把花还给了老外。老外接过花就大吃大嚼起来,一直赞不绝口。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游戏的精神。同样是成人,那个老外的世界就依然是开放着的,而我的好像已经不再有探索的欲望和能力了。有的时候觉得外国人单纯可爱,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还能保留着用游戏的态度探索世界的态度吧。后来我总是时常想起这件事儿。其实尝一下又如何呢?大不了难吃,就像小时候一样,嚼一嚼吐掉罢了。

前几天女儿在大院里玩儿。同样是外来人,她的表现比我好得多,特别主动,特别积极,特别喜欢掌握新规则,融入新集体。他们一起玩儿老鼠偷奶酪、汉堡包的集体游戏,小朋友们也都很友好,一切比我小的时候进行得要顺利得多。但是她的愿望在集体中也常常被忽略,让她有点难过,甚至有时非常难过。我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她比我强,她一定能更好的学会和他人游戏、共存、相处、合作。只是作为母亲,还是奢望她能多记住些游戏带来的快乐感受,也奢望她能早点理解这个世界,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和她玩儿、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爱她;奢望即使她知道了这些,依然能够保持天真的心态,继续探索这个或许有点残酷的美好世界。

图|雨后小朋友在大院里玩耍,正在决定谁当猫,谁当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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