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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3/7 22:33:00

本文导读:

“老子英雄儿好汉”,一老一小,父子并肩战斗,从大小兴安岭,到长白山,到苏联的88旅;过长江,过琼海,过鸭绿江……小英雄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是一个有十年*龄、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营长了……

本期“记忆”发表国明哲的新作《我认识的一位抗联战士》,读来催人泪下!

他叫兰云飞。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年夏天,学校放暑假的时节。

那年我刚好8岁,要上学还没上学。一天上午,晴朗朗的天,我在院外和小伙伴们玩耍。北三道街西边大路上来了三个人,老远的,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个个傻呆呆地看。那男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高个,一身*装,大檐帽,拎着个大皮箱。走道大步流星的。最让我们上眼的,是他肩上的牌牌,太阳照射下直闪光,忒羡慕人啦。是个多大的官,我们都看不懂,长那么大没见过。后面一个女的,举着把油布伞,扯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小子,几乎是一路小跑,跟在那个大官的身后。

那个大官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径直走到我家门前站住了,四外打量了一下,看我站在小桥上,就问我,你姓什么,这是你家吗?

突然这么一问,我有点蒙圈。本想是看着热闹了,他竟然问我!一时间嘴巴不听使唤了,只是条件反射地一劲点头,脸发烧,浑身发热不自在。我旁边的伙伴告诉他,我姓什么,指着说,这就是他们家。他忽然哈哈大笑,又打量一番四周,一只大手罩在我后脑勺上说,你家有狗没有,给我们看狗去。

我撒腿跑回院子,一边大喊“奶奶,来人啦,来人啦!”奶奶和妈妈正在院子里择菜,院外的笑声已经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站在院子里朝外看。

那个大官走到奶奶身前,可能是有些激动吧,吧唧,把箱子扔在了地上,两只大手扶住奶奶的肩膀,看了又看,说老婶子,你看我是谁?

奶奶虽然已经年过六十,眼睛花了,但是她有个特点,就是认人认得准,见过了,只要她留意,就会记得差不多。此刻,奶奶身子有点抖,手里的韭菜掉落一地,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把眼睛闭上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你,你回来啦啊!

那语气,那声调,让我记了一辈子。

把奶奶扶进屋里坐在炕上,那人顺手抓过奶奶的长烟袋,扯过烟笸箩,很熟练地在烟袋锅里装上烟沫。不过他那大手有些发颤,我分明看见他把不少烟沫子洒落在了笸箩外面。装满烟,递给奶奶,然后让那女的给奶奶点上,介绍说,这是你侄媳妇。看奶奶盯住那女的看,又补充了一句,啊,你现在的侄媳妇。又把那个小小子从身后拉到奶奶面前说,这是你大孙子。奶奶疼爱地看着那孩子,嘴里喃喃着,大孙子,大孙子?她向门外张望,大孙子,大胆儿也回来啦?

咕咚一声,那人突然跪下了,眼泪流了下来,说,婶子,老婶子,大胆儿他……

妈妈看到这一幕,把我拉出屋子,不让我看啦。

爸爸回来了。还骑着一辆自行车,他满头大汗,看到院子里的皮箱,自行车一扔,就冲进屋里去了。他去火车站接人了没接到。

他接的人没出闸口,抄近路直接来家里了。

过了好大一阵子,妈妈把那个小小子领出来了,告诉我说,来的是你兰大爷和大娘,这是你表弟。领他玩去。我家亲戚多,我打小就对我们家的亲戚分不开拐,既然是叫大爷(dàye)不是叫大爷(dàyé),那就应当和爸爸是一辈的,这一类人我统统叫叔的,叔的前边冠以名或姓。这就简单多了呗,反正辈份对。就问妈妈这是哪家的大爷?你老兰老奶家的。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你老奶的侄子——我都没见过。

那小小子叫晓明,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姑娘。小小子在一起,混一会就熟络了。还有院子里躺在地上的那辆满是诱惑力的自行车,那可是稀罕玩意。平时只看见有人在路上骑,真真地躺在自家院子里,够玩上一阵子了。

后来我才渐渐搞清楚,兰云飞是我太奶奶的娘家孙子,比我父亲大十三岁,生于年。据父亲讲,他念过不少书,究竟是什么学校毕业的,父亲也不十分清楚,哈尔滨、奎卜、奉天都念过书。他自幼失去父母,读书是受到我爷爷的引导和支持,所以他对我的爷爷奶奶很敬重。

我家的西院是庆安县第一小学的一处分校舍,俗称后校。抗战时期,这里是日本警备队的驻地。下午,兰大爷和爸爸来到这里,兰大爷叹息说,离开22年了,怎么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兰大爷指东指西,给爸爸讲着什么。过去好多年,我都以为兰大爷是讲他在这里读书的事。来到后趟房最东头的一间教室,门锁着,窗子半开着,兰大爷跳了进去。我很诧异,那么大的官咋还跳窗户呢?过后我向奶奶提出这个疑问,奶奶笑了,说那是你兰大爷!和日本人喝潮了,他敢和日本当官儿的摔跤,撤他们嘴巴子呢。

学校的工友刘伟认识我爸爸,看爸爸在陪客人,赶紧把门打开。兰大爷认真仔细地给爸爸讲解什么,他站在教室的后窗向北张望,惊喜地看见了城壕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松树,不由分说,敏捷地跳出窗户,穿过操场,跨过护城壕,直奔那棵松树而去。

来到树下,左转右转,上看下看,端详了好一会。老兵立正站好,把风纪扣扣上,向这棵老松树敬了一个标准的*礼。还让我们两个小*也学着他的样子给松树敬礼。接下来,他给爸爸讲起了他敬礼的缘由,说是当年,就在那树上,隐蔽着不顾生死掩护他脱险的人。我和晓明听不懂,只顾着去学校操场上的水泡子里玩泥巴了,玩得不亦乐乎,两个都玩成了小泥猴子。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了,那次他那么认真,是在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玩了一天,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我拉着晓明,大着胆子挤到奶奶的屋里,那是我平时睡觉的地方。大人们还在唠嗑。按规矩,大人在唠嗑的时候,小孩子是不能在跟前打扰的。可是晓明说他困了。能不困吗,坐了几千里地的火车,又和我疯了一小天。他跟我说好了,要在一起睡。我呢,总觉得他细皮嫩肉的,撒尿还非得躲在茅楼里,我要趁着睡觉之前,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男生。

天很热,兰大爷脱去了外衣。我凑过去摸他*装上的肩章,滑溜溜的,手感很好。又闻闻,一股烟味。

可能是还不够凉快吧,兰大爷脱下雪白的衬衣,搂起来背心,转过身去,让奶奶和爸爸看他的后背,说老婶子,你看你这侄子命大不?

口气很轻松。

我立马跑过去看个究竟。宽大的后背上,大的小的,深的浅的,红的紫的,布满了伤疤。再看他的肚皮,好几个长口子,就像是缝过好多补丁。我吓傻了。愣愣地看。

奶奶只看了一眼,就哭得一塌糊涂。

兰大爷的老家在街北十几里远的丁家洼子屯,兰大爷的叔叔婶子还住在那里。我的奶奶和爸爸陪着兰大爷回到老家。本来妈妈不让我赘脚的,哥哥姐姐们也不让我跟着添乱。我恋着晓明。理由很充分的,我不去,晓明和谁玩?晓明当然乐意。关键是,兰大爷同意,说,也都八岁了吗,应该——

后半截话他没说,看看奶奶,回头冲爸爸吐了吐舌头,又冲我和晓明做了个*脸,挥手示意我们跟着。

本来丁家洼子就有好几个兰叔叔,又来了一个。好在这个是大爷。奶奶经常领着我到兰奶奶家串门子,我对这里比较熟悉。进了屯子没一会,我就要领着晓明去屯东的水壕边去玩耍。当然要请示奶奶。奶奶没说话,用下颚点向晓明,给了我一个严肃的眼神。我领会了那眼神的意思是不允许我们去玩水。兰大爷看在眼里,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都去闯闯吗。不闯学不到本事!两只大手像撵大鹅一样挥着,放我们走。

水壕里,一群光腚娃娃正玩得起劲,见来了两个陌生孩子,提拉秃噜蹲在水里看究竟。个个光光的,看了半天才认出一个我熟悉的,就喊着他的名字告诉我是谁,一阵哄笑之后,就无所顾忌了。晓明看见水,来劲了,我拦都拦不住,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甩给我,像个白条鲇鱼,呲溜一下就钻进水里去了。大家静下来,我也屏住呼吸等他从水里出来。好一会,他在几十米的远处喊,我在这呐!

就这一钻一出,大的小的一群娃娃们,就都服了他了。你也下去玩玩吧。身后有人和我说话。是老叔,兰老奶最小的儿子。他怕我们真会有啥危险,赶来看护我们。有人护着,当然也要显摆显摆我的狗刨了。

各自显摆完了,还是比不过晓明的花样多。我羡慕晓明的爸爸对孩子敢放手,晓明一定还有很多学习本领的机会。就因为那次,我后来听到那句话,说南方人都会水。我特别理解,这个兰晓明,就是来自湖南湘潭!

小孩子没长劲,玩一会就够了。再说,玩水,别说我玩不过晓明,就是那些在水里泡一整个夏天的农村孩子们也不行。再说我最惦记的,还是兰老爷爷园子里种的菇娘,又大又甜,晓明准没见过,更没吃过,我可以向他显摆显摆。老叔叔来了,就有机会去吃菇娘了。回到村口,看到奶奶和兰奶奶向北去了,我拉着晓明跟了上去。

丁家洼子北边就是呼兰河了。在通向河套的柳条通里,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上,老姐俩停下来,站在那里朝河套的方向张望。伫立良久,两人打开怀抱的*纸,点燃。纸灰飘飘扬扬地飞向湛蓝的天空。先是兰奶奶,放声大哭,就像农村妇女哭送亲人那种样子,我——地——大胆孙儿——啊——,哭得悲悲切切地,震撼人心。我俩不由得也跟着哭。天上的云儿停了,树林里的鸟儿也不叫了,四野分外静寂,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去很远,很远。一向刚强的奶奶没哭出声,默默地流泪。我长那么大,没见过奶奶哭。这次兰大爷回来,她始终在流泪。

后来我才知道。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里,从日本警备队成功脱险的兰大爷,连夜把他的大儿子兰大胆儿(我只知道乳名)从兰奶奶被窝里背出来,踏着腊月的深雪,沿着这条路,顺着冰封的呼兰河上行,上山去找抗联了。那一年,大胆儿哥哥八岁,是我知道的抗联最小的战士了。他跟着他爸爸南征北战,从大小兴安岭,到长白山,到苏联的88旅,到过长江,过琼海,过鸭绿江,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已经是一个有十年*龄、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营长了。他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母亲是个病秧子。兰大爷走之前,以“抽大烟”为名,把他母亲“卖”到了日本人找不到的地方,没熬到光复就病逝了。大胆儿哥哥小时候吃过兰奶奶的乳汁,大一点,就跟着我奶奶。他妈妈被“卖走”的时候,知道自己的病身子带不了他,就把他托付给了这两位婶婶。如今,奶奶的大孙子,永远回不来了。在这家乡的土地上,没有他的坟墓,连个衣冠冢都没有,也没有一块碑。奶奶们,只能在这他当年离家时的荒凉路口,给他烧上几张薄纸,寄托自己的哀思。

闻声赶来的兰大爷,仰头望着朝鲜的方向,任凭泪水在那张饱经风雨的脸上流淌。

写到这里泪眼模糊,写不下去了,耳边回响着呼兰河边兰奶奶那悲彻天地的哭声:

我——地——大胆孙儿——啊——

奶奶和爸爸把兰大爷他们的故事,讲给了我听,我记下了。我现在把他们那些事写下来了。真真切切写着他们名字的这些纸,即或有一天,烧掉了,也有鲜明的去处……

许多天以后,兰大爷从农村回到街里。临走前,跟爸爸说,老兄弟,你看看,你看看!他的皮箱空了。校官服里面没了衬衣衬裤,只留背心裤衩了。宽大的皮腰带,也换成了旧布条带子。光着脚,穿着皮鞋。手腕上那只让爸爸羡慕的大菊花手表也不见了。

别看我的这些亲戚现在还穷,咱儿子又八岁了。等儿子们长大啦,日子就好过喽!

不知为什么,兰大爷这句我当时似懂非懂的话,就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记忆里。

年6月11日于庆安

作者简介:国明哲,年中学毕业,下乡插队知青,年回城工人,年退休。

庆安人民文化宫旧照(摄影薛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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