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莒县罗店有个叫王子服的青年,非常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王氏特别疼爱他,平常日子轻易不肯让他到郊外去游玩,唯恐他有什么闪失,或者跟着坏孩子学坏了。
这王子服小小年纪中了秀才,自然就有许多人家想攀这门亲事。王氏也想给儿子说个好媳妇,既要自己可心,也要儿子中意,经过左挑右选,终于定下了一位萧家的姑娘,真是品貌俱佳。不料想,这位姑娘还没等过门就夭亡了。这样一来,王子服就仍然是正在如凤求凰哪。
可巧,这一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王子服的舅表兄吴生邀他一同到郊外去游玩。
这时候,论节气,是立春已过,雨水来临;论气候,是池边冰解,陌上风和;论景色,正如唐代诗人杜审言的一首律诗中所说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鸟,晴光转绿蓣”。
早春的山野,透露出一片生机。因此,那些在屋里闷了一冬天的人们,特别是妇女们,都不免要趁此机会到郊外去散散心。王子服平常日子很少出去,这天见他表哥来邀他,自然非常愿意。王氏见有他表哥陪同,也就放心让他去了。
一路上,王子服和他表哥说说笑笑,很是高兴。不料,刚刚走到村外,他舅舅家有个仆人赶来,说是家里来了什么亲友,把吴生给叫走了。王子服难得出来一趟,不愿意半途而废,又看到游女如云,就趁着高兴劲儿独自缓步向前走去。
这里高丘低垄,近水远山,一边是柳染鹅*,一边是麦铺鸭绿,踏着那泥融沙软的小路,更感到心旷神怡。王子服信步走着,走了不知多久,怕走得太远迷了路,又循原路往回走。
这时候,就见迎面走来了一位女郎,身后还带着一个小丫鬟。这女郎手里捻弄着一枝红梅,边走边看、边嗅边笑,那模样儿比梅花还要好看。她容光焕发,满脸儿都是笑,一团儿都是俏。那笑容随着酒窝儿不断涌现,就如同浮在水面上的睡莲,一捧就可以捧起一朵花来。
王子服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天然美丽而又活泼爱笑的女子,不由得目不转晴地看着她,简直像傻子一样呆在那里,竟然忘却了顾忌。
这女郎坦然地,从迎面慢慢走过来,由身边轻轻地走过去。王子服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只见她走过去几小步,回过头来,对小丫鬟道:“这小伙子,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贼似的!”说时,把梅花丢在地上,一边笑着,一边说着,和那小丫鬟迳自走了。
王子服紧走几步,俯下身去,把花儿捡起,反复把玩。心想:她把这梅花丢在地上,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呢?可是人呢?身影已经消失,再也看不见了。他心中感到一片空虚,好像失去了灵*,只剩下个躯壳,闷闷不乐地就回来了。
王子服回到家里,把梅花藏在自己枕头底下,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就睡了。从此,既不说话,也不吃饭。
王氏又是纳闷,又是担忧。这孩子怎么啦?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为什么这样了?莫非是路上遇到什么惊险,把*儿吓掉了?莫非是中了什么邪气或是遇见什么撞客了?那时候,妇女往往迷信,不免求神问卜,烧香上供。找巫婆,请道士,瞎折腾一气。
结果,越折腾越坏,眼看着王子服一天天瘦下去,瘦得眼窝都塌了。兴许是病了!早知道是病,应该请郎中。郎中来了一看,说是重感冒,得吃两剂发散的药,表一表。这一表不要紧,表得王子服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差点昏迷。再要给他吃药,说什么他也不肯吃了。
王氏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坐在王子服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鬓角,问道:“孩子,你觉得怎样?好点儿没有?想吃点什么?哪儿不舒服?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得的?想一想看,说出来,娘好找人治。是不是你有什么心事?不要紧的,告诉我,娘好想办法.……”王子服闷着头,闭着嘴,一声也不言语,任凭他母亲怎么问,也不肯答复。
正好,这时候,王子服的表哥吴生来了。一进院就招呼:“姑姑,听说我表弟病了,怎么样,好点没有?”
王氏想跟他商量,就走到外屋门口迎着他。吴生问道:“那天我们哥俩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几天不见就病了?”
王氏向吴生叙说了一普,又悄悄地嘱咐吴生道:“我看他好像有什么心事,问他总不肯说,你们哥俩好,说话方便,你想法问问他吧。”
吴生走进里屋,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表哥,眼泪就流下来了。吴生靠近床沿坐下,安慰了几句,劝解了一番,逐渐地从话里套话,仔细问他。王子服这才一五一十地向他表哥叙述了那天如何邂逅相遇,一见锺情,回来后又是如何朝思暮想,心愿难遂的情景,并且恳求他表哥给想办法。
吴生听了,笑道:“你也未免太痴情了!这个心愿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可以给你打听去。你想,她在野外徒步行走,必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如果没有许配人家,这门亲事自然一说就妥。即便已经许配人家,如果多花一些彩礼,加上你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少年郎君,她家里也一定会答应的。你放心,先好好养病,只要是病好了,这事全包在我身上。”
王子服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也笑了。吴生出来,告诉王氏。王氏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只好赶紧打听吧!这位女郎到底姓什名谁,家住何方?既是那么美丽,必然乡里闻名。
可是,打听了许多日子,把四外的村庄都打听到了,还是茫无头绪。王氏忧心如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王子服呢,自从那天吴生去后,他立刻脸上有了笑容,也开始能够吃点东西了。不管外边怎样闹腾,他躺在床上一概不知。
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子服忙问他打听得怎样了?吴生骗他道:“好了,已经打听到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的闺女,就是你的姨表妹。虽然两姨亲结婚不大好,但是,既然你一片痴情,为她病成这样,把实情告诉她,没有不答应的。”
王子服听了,喜欢得眉开眼笑,又问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吴生信口胡诌道:“就在西南山里,离这儿三十多里。”王子服信以为真,就千叮咛万嘱咐地央请吴生早日去提亲,务必把亲事给说成了。吴生拍着胸脯,表示一力承担,满应满许地就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身体也就一天天好起来。摸摸枕头底下,掀开一看,那枝小巧玲珑的红梅依然还在。花儿虽然枯了,瓣儿尚未凋落。于是,身子倚着床栏,手里拿着红梅,一面仔细端详,一面反复思量,眼前又出现了那“满脸儿都是笑,一团儿都是俏”的影子,就如同面对面的见到本人一样。这样,每天不知要看上多少遍,想上多少回。
表哥呢?去提亲事,怎么还不来?不是说一说就成吗,说得怎样了?不会不答应吧?该给我个信儿呀!王子服等急了,就写了封信,装好了,封严了,派人给吴生送去,请他务必来一趟,越快越好!
吴生那天说的都是假话,如何肯来。于是,吴生就推拖托有事,说:“过两天我就去!”当时没有来。
这话说得含混,王子服一听就恼了,很生气,又闷闷不乐起来。王氏恐怕他再犯病,赶紧张罗着给他提亲事,心想:这孩子大概是想媳妇想疯了,给他说上媳妇来,八成就好了。
哪知道,王子服真心爱上了那位女郎。王氏略微和他一商量,甭管是张家的、李家的,他都是一味地摇头表示不愿意,弄得他母亲毫无办法。王子服只是天天盼望吴生来,可是吴生却总也不来。王子服越等越着急,越想越生气,恨煞了吴生。心想:亏你还是表哥,对我的事,就这样不放在心上!不就是三十里地吗,你不去,我自己去,何必求着你?
于是,王子服半夜里爬起来,穿上一身新衣服,把那枝红梅小心地揣在袖笼里,趁着天还没有亮,家里人都在睡着觉,悄悄地走了。神不知,*不觉,家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
王子服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村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四周围是一片漆黑和寂静,那黑夜像潭水似的,浸得人浑身冰凉。自己不认得路,也没处打听。抬头看看星,大致还能辨出方向,只知道西南是山,就约摸着朝那个方向走去。直到天快亮了,能隐约地看见那座山了,心里这才有了着落。满怀希望地加快了脚步,不管有路没有路,踏过桑畦麦城、荒滩野地,直奔那座山走去。
爬到山顶上,太阳已经老高了,走了这半响,大概总有三十多里路了吧?王子服站在山顶上一望,原来山外有山。只见眼前乱山无数,重叠环抱。那山色葱茏苍翠,浓淡深浅,和天光交相辉映,好象把空中都染得碧绿澄鲜。那清新的空气,闻着凉润香甜,阵阵风来,吹得人肌肤爽快,浑身舒坦。只是空山寂寞,一片幽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虽有那曲折的羊肠小道,却无有人行。
再向山下俯视,那下边的山沟里,白的是花,绿的是树,在丛花乱树中,隐隐有个小小的村落。大概是这里吧?管它是不是,先下去看看再说,王子服就走下山来。
下了山,走进村落。这里并没有多少人家,都是些茅草顶的房子,虎皮墙的院子,不过盖得都很整齐,院子里有花有树,显得非常雅致。其中,大门朝北的那一家,门前都是些垂柳,袅袅长条,随风摇曳。院子的桃花、杏花,特别茂盛,繁花似锦,一片灿烂。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绿竹,瘦长挺拔,清秀潇洒。那枝上梢头、花间叶底的野鸟儿,间关巧语,宛转娇啼,千百啭,三两声,叫得真好听!
王子服看这光景,猜想大概是个花园,没敢贸然进去。回头一看,对过门前有块大石头,又光滑,又干净,就坐在那上面略微休息一下。这一坐下去,觉得好乏啊!真懒得再动了。
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墙内有个女子长声招呼“小荣……”声音是那么娇细。王子服机灵一下站起来,正在注意听的时候,就见院内有位女郎,由东边往西走,她右手翘着两个指尖,捏着一朵杏花,半低着头。一边走着,一边往头上插戴。忽然一抬头,望见了王子服,就不再往头上插戴,却含着笑,拈着花,走进里院去了。王子服仔细一看,原来她正是元宵节在路上相遇的那位女郎。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心里砰地一响炸开了花:啊!果然在这里,我可找到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踌躇起来:找是找到了,无缘无故的,没有个台阶儿,怎样去接近呢?想要招呼姨吧,和姨家素无来往,万一招呼错了,岂不是自找没趣吗?看看门内,又无人可问,这可怎么办呢?
王子服进退两难,就守着那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一个劲儿地傻等。他坐一会,躺一会,起来溜达一会儿,对着门儿望,向着墙里瞧,从早晨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把两眼都望穿了,连渴和饿也都忘了。
只是一会儿,看到墙头上忽然探出半个头来,是女孩子的,一闪就不见了。一会儿,看到门后面,忽然露出半边脸来,是女孩子的,一闪又不见了。也说不清是那位女郎不是,大概是那个小丫鬟,这样偷看了他好多次,看那意思好像是惊讶他为什么总也不走似的。
看吧!看我就有盼。你总会认得我,知道我在这里久等吧?我这一片痴情,你总会感动吧?既然不嗔怪我,想必就是有意吧?王子服这样想着,盼着,等着,更恋恋不舍了。忽然,门内有个老婆儿拄着拐棍走出来。她东瞅瞅,西看看,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王子服,就问道:“哪儿来的这位哥儿啊?听说从辰时(早晨七点到九点)就来了,一直待到这会儿。想要干什么呀?是不是饿了?”
王子服赶紧站起来,给老婆儿作了个揖,回答道:“想要看望亲戚。”这话一半是回答,一半是试探,王子服的确很聪明,有个机灵劲儿。
不料想,老婆儿偏偏耳朵聋,没听见,王子服只好大声地又说了一遍。老婆儿这才听见了,问道:“你亲戚贵姓啊?”这一问,把王子服问了个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
老婆儿瞅着王子服眉清目秀的呆样儿,笑道:“怪呀!连个姓名都不知道,探的哪门子亲啊!我看你这位哥儿,也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不如跟我来吧!吃点粗茶淡饭,家里有个小床,可以睡上一宿,等明儿早上回去,问清了姓名,再来探望也不晚啊!”
这老婆儿真有意思,挖苦了两句,给了这么个好台阶儿。王子服肚子正好饿了,想吃点东西,又觉得从此可以逐渐接近那位美人儿,就心中大喜,谢了又谢,跟着老婆儿进去了。
王子服走进门内,只见院中是用白石砌的甬路,两旁都是盛开的桃花。有那红的白的花瓣儿,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散在甬路上和草地上。正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所说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沿着这条甬路,曲折地往西走,又有个院门,老婆儿推开门,王子服跟着走进去,只见豆棚儿、花架儿布满了院内,清静,雅致,另有一种田园风味。
老婆儿把王子服让进屋里,屋里好敞亮啊!三间屋子,两明一暗。外间粉刷得四白落地,那粉墙光亮得像镜面似的。
窗子相当大,下面的疏棂上,糊着雪亮的白纸,上面的那扇活窗户,高高吊起,放进来暖日和风。窗外的海棠,斜伸出一枝来,探入室内,那绿油油的叶子,红鲜鲜的花朵,衬着纸窗粉壁,显得格外娇艳,还勾引得蜜蜂儿飞来飞去。那床榻桌椅,铺垫陈设,没有一处不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透着那么整洁、鲜亮。
进了屋,还没等坐下,就隐隐约约地有个人从窗外往屋里偷看。王子服还没看清楚,老婆儿却看到了,她立刻唤道:“小荣!快点做饭。”就听到窗外有个小丫鬟尖声地答应了一声。
老婆儿请王子服坐下,寒暄了几句,问到了王子服的姓名、家世,忽然说道:“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姓吴啊?”
王子服道:“是啊!”
老婆儿又惊又喜地说道:“噢!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我的外甥。唉!这些年来,因为家里穷,缺情短礼的,又没有个男孩子,也没法走动,弄得没有来往了,连个音信也不通。如今外甥你长这么大了,我见了面都还不认识。哎!这是怎么说的。”
王子服一听,果然是他姨,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忙道:“我这次来,就是为探望姨母来的。方才我一着急,就……就……忘了。”说着,直不好意思。
他姨却没有见怪,接下去说道:“老身是秦氏。我没有生育,只有一个女孩儿,还是庶出的。她母亲改嫁了,扔给我养活着。如今长大了,倒是还不蠢笨,不过缺少教训,整天贪玩,不知道什么叫愁。回头,让她来拜见拜见,认识认识。”
没有多久,丫鬟小荣端上饭来,山村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是小米饭,还有一盘子鸡,是个半大的雏鸡,这就是待客了。做得真叫快,像变出来似的。王子服是真饿了,又加上心里高兴,这顿饭吃了个蜜口香甜,秦氏还直劝他多吃。
吃完了饭,小荣来收拾餐具。秦氏吩咐道,“去招呼宁姑来。”小荣答应着,端着餐具就走了。
等了好久,这才听到外面隐隐地有笑声。王子服还没听清楚,秦氏却听见了,她唤道:“婴宁!快来,你表哥在这里。”
噢!原来她叫婴宁,大概是取个吉利,希望婴儿安宁的意思;要不就是因为爱笑,把嘤咛改作婴宁。好一个名字!
可是,婴宁却总也不进来,只听到门外笑声嗤嗤,没完没了,真是急人。
忽然,哐啷一声,门被撞开,小荣推着婴宁进来了。王子服心一跳,眼一亮。只见婴宁进来之后,还捂着嘴儿,忍不住咯咯地笑。秦氏瞪了婴宁一眼道:“有客人在这里,唧唧咯咯的,像什么样子!”婴宁这才忍住笑,站在秦氏身边。
王子服见婴宁进来,站起来作了个揖。婴宁好像并不懂得还礼,只是酒窝儿一动,笑着低下头。
秦氏对婴宁道:“这是你王表哥,是你姨的孩子。”接着,又自己觉得好笑地说:“唉!一家人,见了面,都还不认识,真是可笑啊!”
王子服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那里,用大哥的口吻,可是却向秦氏问道:“妹妹今年有多大了?”
这话问得巧妙,既不露痕迹,又含有深意。可是,偏偏到这个节骨眼上,秦氏的耳朵又背了,没听懂,侧着耳朵还要听个明白。王子服只好又说了一遍。这时,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弯了腰,抬不起头来,王子服弄了个大红脸。
秦氏瞅了瞅婴宁,对王子服说道:“我说缺少教训是不?这就可以看出来了。今年都十六了,傻呵呵地还像个孩子。”
王子服接着这个话碴说道:“这么说来,比外甥我小一岁罗!”
秦氏听了说道:“噢!外甥你十七岁啦。”说着,算了算,问道:“你是不是庚午那年生的,属马的啊?”王子服心里美不滋滋地,笑着点了点头。
秦氏接着又问:“外甥媳妇是哪儿的啊?”
王子服赶紧回答道:“还没有哪!”
秦氏好像惊讶似的,说道:“哟!像外甥你这样的,又有才,又有貌,都十七了,怎么还没有说上媳妇来啊?别是挑花了眼了吧?”说着,瞅了瞅婴宁,打个唉声说道:“婴宁也是这样,到现在还没有婆家。”顿了顿,又说道:“你们俩倒是挺般配的,正好一对儿,可惜是两姨亲……”
说来说去,竟说到这上面来了。这正是王子服求之不得的,心里那份高兴就不用提了,可又不好意思流露出来。心想:看样子,姨是乐意的,婴宁你呢?心里这样想着,那目光早就完全贯注到婴宁的脸上,单看她有什么表示。
这时候,那机灵*似的小荣,凑到婴宁身边,悄悄地说道:“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还是那个贼样儿,没改!”
婴宁噗嗤一声又笑起来,瞅了小荣一眼,说:“我们看看去,碧桃开了没有?”说着,立刻用袖子捂着嘴,迈着一连串的碎步儿,就走出去了。到了门外边,才纵情大笑。笑得王子服心神不定,也摸不清婴宁是什么意思。
秦氏也站起来,说:“天不早了,你累了,也该歇着了。”说着,拄着拐棍走出去,把小荣招呼来,让她把被褥抱到西厢房里,给王子服安排住处。王子服嘴里直谦让,说:“姨,别麻烦,能凑合住一宿就得。”可是心里直着急,住一宿就走了,下一步怎么办呢?
秦氏真好,心疼这个外甥,看着安置好了,说道:“外甥你头一次来,来这么一趟不容易,应当留你住个三五天,再从从容容地送你回去。你别忙着走,多住两天也好多说会话儿。如果嫌闷得慌,房后边有个小花园,可以去散散心,那里还有书可以看。”王子服真是喜出望外,就诺诺连南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王子服到了房后,果然有个小小的花园。满地是茸茸的细草,像一幅碧绿的地毯平铺在园中,微风吹来飘飘的柳絮,点缀上淡白的绒花。那边儿三间茅舍,四周围花木扶疏。王子服穿花拂柳,漫步徐行。
忽然,听到身旁的柳树上刷拉刷拉有些声响。仰起脸儿一看,原来是婴宁在上面。只见她在高高的树顶上。蹬着树卡儿,靠着树干儿,攀着柳枝儿,攥着柳条儿,随着风摆柳儿来回摇晃,像飞天仙女一样。王子服瞧着直眼晕,生怕她掉下来。
婴宁在树上看到王子服仰着脸儿直看她,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咯咯地狂笑起来,不知是笑王子服呢,是笑她自己,还是笑两人这样相会?反正笑得如花枝乱颤,那身子前仰后合的,摇摇欲坠。
王子服替她直揪心,仰着脸,伸着手,一面准备接,一面连声喊:“别笑,别笑,小心点,快掉下来了!”
婴宁笑得更厉害了,一面往下走,一面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下到快挨着地了!这时,婴宁却忽然一失手,掉了下来,这才猛地止住笑。王子服赶紧扶住她,又气,又急,又疼,又爱,不知说她什么才好。
这一搀扶,未免肌肤相亲,主子服情不自禁地,偷偷掐了婴宁手腕子一下。可笑王子服,聪明竟用在这上面。婴宁刚止住的笑,这下子又笑起来,笑得有气无五,倘着树都走不动了,笑了很久才罢。
王子服自觉有些惭愧,红着脸等着婴宁笑完了,从自己袖笼里取出那枝红梅来,显示给婴宁看。心想:婴宁一定会“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只要是娇羞不语或嫣然一笑,两个人就从此同心永结了。
婴宁伸手接过来,看看花,看看王子服,好像莫名其妙,问道:“花都枯了,为什么还留着它?”
王子服一愣,看了看婴宁那娇憨的样儿,也弄不清婴宁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就进一步说道:“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妹你丢在地上的,所以我保存起来了。”
婴宁好像还是不明白,摆弄着那枝枯干的红梅,说道:“保存它,有什么意思?”
王子服非得明说不可了,就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说道:“这表示相爱,永不相忘啊!自从元宵节那天我们路上相遇,我就总是想念你。想得都病了,差点没死,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了,没承望又能够见到你。妹妹,这就叫以花为媒,让我们永远相爱吧!”
婴宁听了,好像恍然大悟,看了看周围的花木,说道:“这点小事好办!我们这样的亲戚。有什么可吝情的,等你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儿,我叫老仆人来,折上它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
王子服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望着婴宁那慷慨的样儿,说道:“妹妹,你傻呀?”
婴宁头一歪,眉一挑,问道:“我怎么傻?”
王子服叹了一声道:“我不是爱花,爱的是拈花的人!”。
婴宁天真烂漫地望着王子服那着急的样儿,说道:“两姨亲,这么近,我们当然相爱,那还用说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王子服不是这个意思,他越发着急,就分辩道:“我说的爱,不是亲戚的爱,而是夫妻的爱!”
这一说,婴宁仿佛又糊涂了,问道:“夫妻的爱,亲戚的爱,不都是爱吗,有什么两样呢?”
王子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就见花木丛中有个人影儿一闪,那机灵*小荣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来了。这最后的两句话,也许被小荣听见了吧?王子服惶恐不安地赶紧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王子服和婴宁都到了秦氏屋里。秦氏问道;“上哪儿去了?”
王子服没言语,婴宁回答道:“在花园里一块说话哪!”
秦氏埋怨道:“饭热了好久了,等你们吃饭,有什么长篇大论的,和你大哥噜嗦这么半天?”
婴宁瞅了瞅王子服,嘁着小嘴道:“大哥说,他爱……我……”这话还没有说完,王子服大窘,赶紧瞪了婴宁一眼,婴宁含着微笑就不再说了。幸亏,秦氏耳朵聋,没听见,还絮絮叨叨直问,王子服忙用其他的话给掩饰过去。
王子服瞅个空儿,背着秦氏,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还没事人似的,问道:“方才这话不应当说呀?”言外之意,好像是“你怎么对我说呢?”
王子服急了,说:“这是背人的话!”
婴宁慢条斯理地道:“背别人,怎能背老母,再说为什么要背人呢?”
王子服望着婴宁那无限娇痴,一味憨笑的样儿,又是爱,又是恨,这么美却这么傻,活爱煞更活恨煞,怎样才能让她明白呢?简直没办法。
这顿饭,王子服也没吃好。刚刚吃完,王子服家里的人牵着两头毛驴到这里找他来了。
原来,自从王子服离家之后,他母亲王氏等了多半天,还不见他回来,就产生了怀疑,打发人去村里到处寻我,几乎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踪影,发现线索。后来,去问他表哥,吴生想起了以前骗王子服的话,教人们到西南山村里去寻找。这样,一路找来,经过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
王子服饭后散步,一出大门,正好碰上,又是一番惊喜。既然找来了,只好回去吧!王子服想了想,就进去告诉了秦氏,并且请求接表妹一同回去。
秦氏听了,很欢喜,说道:“我有这个心愿,不是一天了。可惜我老了,出不了远门。难得外甥能把你妹妹接了去,认认她姨,这真是太好了!”于是,就招呼婴宁。
婴宁笑嘻嘻地就来了,秦氏道:“有什么好笑的,一笑起来就没完!都好,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是不笑,就十全十美了!”说着,用目光瞪着婴宁。婴宁慢敛笑容,隐含笑意,像小孩子撒娇似的,偎依在秦氏身边。秦氏爱抚地理着婴定的鬓发道:“傻孩子,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
婴宁低着头,抿着嘴不言语。秦氏又拉过婴定的手来,抚摸着,半晌才说道:“你大哥要接你一同到你姨家去。你去吧?快收拾收拾!”婴宁答应着,转身就归置去了。
秦氏又张罗着,款待王子服家里的人喝了酒,吃了饭,这才送他们走。秦氏拄着拐棍,哆里哆嗦地送到大门外,嘱咐婴宁道:“你姨家生活富裕,能养闲人。你到了那里,暂且就不用回来了,多少学点礼貌,将来也好侍奉公婆。就手麻烦你姨,给你选择个好配偶吧!”
王子服替婴宁答应着,连说:“您放心吧!”
说着,两个人骑上毛驴就出发了。一路蹄声得得,二人不断地回头招手。等走到山洼,快转弯了,回头看时,还隐约地可以看到,秦氏仍在那里倚着门儿向北遥望哩!
王子服去的时候爬山,走的是小道。回来的时候骑驴,走的是大道,很快就到家了。他母亲王氏焦急地盼望着,一夜也没有睡好。本来想要责备王子服的,一见他回来,欢喜得又忘了。刚说了句:“你这孩子……”看到王子服还带来一位笑容满面的美丽姑娘,就惊讶地问道,“这是谁呀?”
王子服脸一红,说:“这是我表妹,是姨的闺女。我去见到姨,姨很高兴,就让我把表妹给带来了。姨还问您好呢!”
王氏听了,看看婴宁,看看王子服,笑道:“以前你表哥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没有那么个姐姐,哪里来的外甥闺女呀!”王子服愣住了。王氏就问婴宁,婴宁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不是这位母亲生的,我父亲姓秦,去世的时候,我还在怀抱里,不记得了。”
王子服忙道:“对!我姨亲口对我说的,是姓秦。”
王氏听说姓秦,就道:“不错,我是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了,不过,她去世已经很久了,哪能够还健在呢?”就仔细地问了问秦氏长得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连脸上是否有痞子都问到了。听婴宁一说,样样都相符,就越发感到奇怪,说:“对呀!照这样说来,是我的姐姐,可是,她死去多年了,怎么会还活着呢?”
王氏正在疑惑着,思虑着,王子服的表哥吴生来了。老年间,人们的思想封建,家里来了男客,妇女们是要回避的,婴宁跟着其他的妇女们都躲进里屋去。吴生一见到王子服,就道:“可找到你了,差点没把我姑姑急坏了!”又向王氏道;“怎么样,是在西南山村里找到的吧?这都怪我不好。”
王氏笑道:“不怪你,还要谢谢你呐。你说的假话都变成了真话,他还是真把那位姑娘找到了,并且接来了。”
吴生就向他娘俩祝贺道:“这可真是大喜事!”
王氏却又皱着眉道:“你先别忙,我这里正在纳闷呢!”
吴生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出神地想了好久,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是不是叫婴宁啊?”
王子服说:“对呀!是叫婴宁。”
吴生立刻连声说道:“怪事,怪事,这真是怪事?”
王氏和王子服紧着问他:“你怎么会知道她叫婴宁呢?”
吴生道:“唉!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初,那位姑姑嫁给秦家没有生育,她去世后,姑父自己孤身一人,也没有续娶。听说,后来被个狸狐迷住了,不久就病故了。他这一支,也就绝户了。姑父生前,狐狸生了个女孩叫婴宁,用小被窝包着放在床上,家里的人们都看到过,姑父死后,那狐狸还常来照顾婴宁。后来,家里的人们求张天师画了道神符,贴在墙上,那狐狸就抱着女儿走了。如今这位姑娘莫非就是当初被狐狸抱走的吧?”
三个人正在这里猜疑着、研究着,就听到里屋嘻嘻哈哈的,满屋子都是婴宁的笑声。王氏笑道:“这姑娘也未免太娇憨了!”
吴生就请求见一见婴宁,当面谈一谈。王氏说:“也好。”就走进里屋去叫婴宁。
婴宁笑得正起劲,连头也不回。王氏催她出去,婴宁极力地忍住笑,又脸冲着墙忍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出来。刚到了外屋,才一行见面礼,忍不住又要笑,翻身跑了回去,立刻放声大笑。满屋子的妇女们受了传染,也都嘻嘻哈哈地笑了。
三人在外屋听到婴宁这一派天真无邪的笑声,也都含笑相望。吴生笑道:“这事神了!我到西南山村里看看去,就手做个媒人吧!”
于是,吴生就让方才去接王子服的家人带路,重访那小山村。到了那里一看,哪有什么人家,只是一片坟墓,唯有好鸟自鸣、山花自落罢了。带路的人也愣了。吴生回忆起来,秦家那位姑姑埋葬的地方,仿佛离这儿不远,又在周围转了转,有几处好像是坟头,但多年无人添土,淹没在野草里,已无法辨认了!吴生诧异着,感叹着,就回来了。
吴生回来一说,王氏和王子服也很惊异。王子服是爱上了婴宁,非婴宁不娶。王氏还有点不放心,怀疑婴宁是*,就进去把吴生所说的情况告诉给婴宁,来试探她。说到秦氏早就去世了,婴宁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意思。说到可怜你没有家了,婴宁一点也没有悲伤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孜孜憨笑,笑得人未曾问她就想笑,究竟是狐,是*,是神,是人?简直莫测高深。
到了晚上,王氏让她和王子服的妹妹在一屋里睡。他妹妹正缺少个女伴儿,婴宁是自来熟,这姐俩一见就投缘,还真亲热。
第二天一清早,婴宁就起来了。帮着妹妹梳洗完了,一同到王氏屋里去看望,笑嘻嘻地问寒问暖。帮着端盆,倒水,叠被、扫地、规则屋子,又温柔,又体贴,又勤谨,又麻利。别看不大懂礼貌,却是知道关心人,真招人愛。
看到王氏和妹妹做活儿,就也帮着做。针线又细,手儿又巧,做得比谁都好。王氏这么一品察她,论人品,论说话,论容貌,论能干,敢情十全十美,样样都没有挑,怪不得我儿子爱上了她,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
就是有一样,特别爱笑,禁止她也禁止不住。但是,笑得是那么好看,即便是狂笑,也损伤不了她的娇媚。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就有生气。就喜气洋洋。邻居的少女少妇们都喜欢她,争着和她来往。
这样的媳妇儿,是“不但自己可心而且儿子中意”的了。王氏就挑了个好日子,将要给他们举行婚礼。不过,心里总有点心病,恐怕婴宁是*。那时迷信的说法,*是没有影子的。王氏就暗中观察,看她在中午太阳地里是不是有影子。观察了多少次,分明有血,有肉,有形,有影,和真人没有一点差别,这才放了心。
到了举行婚礼的这一天,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有一套繁琐的仪式,婴宁就更笑开了。从教她浓妆艳抹的时候就笑起,一直笑个不停。戴上凤冠就笑得抬不起头来,披上霞帔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蒙上红盖头,更是笑得像个捉迷藏的孩子似的,直要扯。
好容易,被些少女少妇连哄带吓,生拉硬拽,架着她拜天地。到了在鼓乐声中双双行礼的时候,她已经是笑得喘不上气来,不能俯仰,更不用说行礼了。她一路笑来,使搀扶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观礼的人笑得闪腰岔气,奏乐的人笑得有气无力,就连一本正经的新郎和一家之主的婆婆,也都憋了个脸红,忍不住笑了起来。
婚后,夫妻和美,相亲相爱,婆婆也很喜欢她。每逢王氏有什么忧愁烦恼,婴宁来了一笑,就烟消云散了,比吃了开胸顺气丸还痛快。家里的婢仆,偶然犯点小错,恐怕受到斥责,就求婴宁到婆婆那里说话去,趁王氏欢喜的时候,再去说明情况,往往就幸免了。因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爱婴宁的。
婴宁除了特别爱笑之外,还特别爱花。她爱花简直成了癖,到处物色,把亲友家都物色到了。人们也都乐意把花赠送给她。这还不算,她还磨着王子服,偷着给她把首饰当了,来购买难得的好品种。这样,没有两月,院子里的阶前、砌下、篱畔、墙边,就满是花了。
王家的后院里,原来有一架木香。这木香是一种蔓生的植物,用木架子架着,像藤萝架、葡萄架似的。叶作羽状,细小繁密,每年夏历的四五月里,开紫心的小白花,花儿小巧玲珑,香味又浓又甜极为可爱。到盛开时,花开万朵,握去一片雪白,就如一棚香雪,所以又名锦棚儿。
这架木香,紧靠着西墙墙外就是西邻。婴宁爱花,每天都要攀登到墙头花架上,摘下些花儿放在瓶中赏玩。已经做了新媳妇了,还这等孩子气,登高爬低的,也不怕人笑话。这在当时封建礼教下是不允许的。她婆婆王氏有时遇见了,就说她几句,叫她下来。婴宁当时虽然听从,过后却总也不改。
有一天,婴宁又上去摘花。被西边邻舍家的坏小子看到了。这小子是个二流子,还是个色*,整日里穷吃饥耍,胡作非为,外带着还钻穴逾墙,调戏妇女。他早就听说婴宁长得花朵儿似的。笑起来花枝乱颤,只恨自己无缘相见。这天看到婴宁在墙头花架上摘花,登时把两眼都看直了。
当时,这小子仰着脸,张着嘴望着婴宁直咽唾沫,直流口水,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恨不得立刻就能到口。婴宁呢,身正不怕影儿斜,并没有躲避他,仍然像平常那样,对谁都是笑嘻嘻的。这小子就以为婴宁看上了他,心里更痒痒了,那份德性就不用说了
这种人,实在可恶!婴宁往下瞧了瞧,指了指西院这边的东墙根。笑着缩回身去,下了花架就回去了。
这小子以为婴宁是指给他晚上会面的地方,高兴得直蹦。到了晚上,喝了个醉迷瞪,披着衣服,敞着怀。一溜歪斜地走出屋门,就奔东墙根去了。醉眼迷离地隔着老远一望,就看到有个苗条的黑影儿迎正在那里等着呢。哈哈!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张开臂,扑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黑影往怀里一拨。登时觉得腹部一阵刺痛,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痛得钻心,他嗷了一声,便倒在地上。再趁着星光仔细一看,哪里是婴宁,原来是一根糟烂木头,平常就扔在那里的。
他父亲听到嚎叫,赶紧跑来,一看他这等模样,问他怎么啦?这小子有苦难言,痛得冒汗打滚直叫唤。他媳妇来了一问他,这小子才说了一半实话。点个亮儿一照,原来木头上被雨水淋成的窟窿里,有只大蝎子,像小螃蟹似的。老头子找了件家伙来,把木头窟窿弄碎了,逮着蝎子给砸烂了。
没别的办法,只好让儿媳妇帮着,把这小子背到屋里去。这小子受*太深,不可救药,越哼哼声音越小,没到半夜就死了。
老头子不怪儿子咎由自取,反而倒打一耙,跑到县里去控告王子服,揭发婴宁是个妖怪。县官素日里赞扬王子服的才华,深知道他是品行端正的秀才,一听这个控告离奇古怪,不愿意受理这件人命案子。就问,“这木头是你家里的不是?”
老头子说是。又问:“是平常扔在那里的不是?”
老头子又说是。县官说:“既然如此,你儿子死了,与别人有什么相干?”
“是婴宁指给他这个地方的。”
“怎见得?”
“我儿子临死以前告诉我的。”
县官把惊堂木一拍,怒道:“混账,你儿子说了就算数么!他素日里胡作非为,这天喝醉了酒,把个木头当美人,让蝎子鳖了,纯粹是自己找死,死了活该!你这老头子教子不严,还诬赖好人,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来人哪,给我重打四十大板!”
倒是王子服觉得这小子遭到报应就算了,不必再连累他的父亲,就替老头子求情,说了几句好话。县官看在王子服面上,把老头子赶出去放走了。
这场风波过去之后,王氏把婴宁叫来,说道:“你整天这么嘻嘻哈哈,疯疯颠颠的,我早知道总有一天得出事儿。俗话说得好,福中有祸,乐极生悲啊!这次幸好县官明白,没有受到连累。如果是个糊涂县官,一定要传你到公堂上对质,你个妇女抛头露面的。为这么个事儿打官词,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乡亲们。”
婴宁低着头,咬了半天下嘴唇,说道:“我知道了,今后绝不再笑了!”
王氏就道:“人哪有不笑的,不过,笑要分什么时候。该笑就笑,不该笑就不笑,这才是正理。”
从此以后,婴宁竟然绝不再笑了!即便是故意逗他,她也始终不笑。虽然不笑,却整天和颜悦色的,也未曾有愁闷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两口子正说着话儿,婴宁忽然对王子服哭了,哭得泪珠儿一串串的。王子服感到非常奇怪,这么爱笑的人,怎么忽然哭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忙接着她的肩膀,给她擦着眼泪,问她怎么啦?
婴宁哽咽地说道:“这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以前,因为跟你的日子浅,说出来恐怕惹麻烦,现在,跟你一年多了,看起来,婆婆和你都特别疼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实话告诉你,也许没有什么妨碍了吧?”
说着,泪眼摩挲地看了看王子服,又接着说道:“你表哥说得对,我是狐狸生的。我父亲尸骨未寒,秦家人们就硬把我们母女俩给轰出来了。我狐母没办法,只好改嫁了。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母,就是你见到的秦姨。我和这位*母相依为命,在山沟里过了这么十几年,才有了今天。
我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可怜秦氏母亲,独自埋葬在深山里,没有个后代儿孙想着把她和我父亲合葬在一起,她在九泉之下,时常感到痛心。你要是疼我,能够不怕麻烦和破费,使地下的人消除这个痛苦,那我真是感激不尽。这样,我这做女儿的也总算是尽了一点孝心,让天下做父母的知道养个女儿也还有点用处,以后也许就不忍心再把她淹死或者抛弃了。”说着,哭倒在王子服的怀里。
王子服十分心疼,百般安慰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女婿有半子之劳,这也是我应当做的。只是,年代久了,恐怕坟头埋没在荒草里,不好找了,上次我表哥去,就没有找到。”
婴宁擦着眼泪道:“不要紧的,我认得。”
第二天,王子服对母亲说了,王氏也同意,还嗔婴宁道:“你这孩子,也太多心了,我多会儿也没嫌你。我姐姐的事么,不早点告诉我。”
定好了日子,夫妻俩请人抬着棺材就去了。到了那里,婴宁在荒烟野草中,指示出秦氏的坟墓,果然挖到了秦氏的灵柩。打开一看,秦氏的尸体还好好的,婴宁扑上去就大哭起来,把满怀的凄恋都哭了出来,哭得山鸟惊飞,草木含悲。
王子服想起秦氏的好处,也不禁泪湿背衫。随后,王子服收了泪,劝婴宁止住哭,换个寿材把秦氏的尸体收殓好了,抬回来,找到秦公的坟墓合葬起来。
这天晚上,王子服梦见秦氏来向他道谢,醒来告诉婴宁。婴宁笑道:“夜间我见到母亲了,请她别吓着你,所以没和你见面。”
王子服直后悔,说:“怎么不留岳母住下?”
婴宁道:“她是*,这里生人多,阳气盛,她怎能久住呢?”
王子服又问到小荣,婴宁道:“她也是个狐狸,最机灵了。狐母留下她来照顾我,她常常找些食物来给我吃,我很感激她,时常想念她。昨晚,问我母亲,说是她已经出嫁了。”
从此以后,每到清明节,王子服和婴宁夫妻俩,就到秦公和秦氏的墓上去扫墓,年年都是这样。
一年后,婴宁生了一个小男孩。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了人就笑,特别招人爱,也大有他母亲的风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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