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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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6/3 21:59:00

我满心渴望着如《指环王》中的场景,在小酒吧里,一个荒野游侠压低了帽子,捧着杯子向我走来,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巴松措的秘密。如今这一幕正在发生。

措高村背后陡峭如刀的雪山。林光让图

你们都忘记了

巴松措曾是一个古老而隐秘的王国。传说王国灭亡之日,国王将关于这个国家的所有记忆都统统打碎,分别藏在每个臣民的脑海深处。有朝一日,他的所有臣民们将各自的记忆收集起来,就能重建这个王国的一切。

做完了这一切,国王跳入湖中,他坚信他的王国必然重现。

但是天长日久,臣民们早已遗忘了这里古老的王国。他们习惯了砍柴、放牛、进青冈林采菌子,纺氆撸的安宁日子。国王埋下的那些回忆,他已经无法解读,更谈不上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只能当成了荒诞不经的神话讲给子孙听。

他们都知道,湖西侧的雪山名叫“国王的宝座”。但是国王是谁呢,人们早已经忘记了。于是在阴风怒号的日子里,国王的宝座隐去不见,山风摇撼着空荡荡的扶手、座位和山谷发出巨大的怒吼声:“你们都忘记了!”

这声音砸着每个村庄的每个窗户,但人们所听到的只有巴松措的浪涛声,浮动在水面上*鸭空洞的叫声,黑颈鹤深远的长唳。男人们裹紧了黑氆撸罩头衫,女人向火塘里添了一块柴。

“你们都忘记了!都忘记了!”

这个有些卡尔维诺风格的故事是我对于巴松措的妄想。很难说它没有受到巴松措民间故事的影响,据说莲花生大师曾在此和魔王这里激战,魔王战败,于是将自己的灵*分成万千,寄在巴松措的草木虫鱼之中,只要任何一丝灵*没有被摧毁,他就有希望卷土重来。这故事颇像《哈利波特》中将自己的记忆保存在水池中的校长邓布利多,因此魔王,或者国王所存放的,既是回忆,也是灵*,这两者或许并不能分得那么清楚。

如此说来,巴松措岂不是魔的王国?这还真有可能,这里流传着一种奇特的方言,名叫“巴盖”,据有的人说,巴盖就是魔的语言,从这一点出发,我的猜想并不是空穴来风。但这只是关于巴盖众多说法中的一种。有人说巴盖里汇集了十二个小国的语言,还有人很有信心地说巴盖和日语很相似,这后一点恐怕是错误的。

无论如何,有一点确信无疑,莲花生大师是胜利者。巴松措湖区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有他的像,无论是扎拉村、结巴村、湖头的措高村,深山里的落池村或者是湖尾的措久村。此像为著名的莲师八变(莲花生大师的八种化身)之一:忿怒莲师多吉佐烈。此像中莲师愤怒威猛,须发飘扬,手中还抓着一只蝎子,表示降伏了作恶的龙神。

每年四月,巴松措湖区桃花盛开。林光让图

但我总觉得,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我总觉得有些巴松措的秘密我未曾了解,我满心渴望着如《指环王》中的场景,在小酒吧里,一个荒野游侠压低了帽子,捧着杯子向我走来,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巴松措的秘密。

如今这一幕正在发生。我和摄影师阿让坐在一家阴暗的茶馆里,时间是下午三点。一个头发油腻且不修边幅的“阿达”(本地话“大哥”的意思)提着瓶拉萨啤酒坐在我们对面,似乎有话要说。这是我第四次来巴松措,我准备好了去倾听一些秘密。

我得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1、他的村庄里的守护神是一个聋了的女神,所以每年藏历正月十五树立“塔尔青”经幡柱时,村里的男人要尽其可能大声地叫,才能唤醒这位女神。

2、措高湖和藏北当雄的纳木措相连,曾有科学家想要测量湖水的深度,结果将他带来的有铅垂的长绳用完,也没能到湖底。曾经还有一头*牦牛落入湖中,结果从纳木措湖中浮了上来。

3、湖中间有大鱼,有人看见过,大鱼要是翻身,巴松措地区就会地震。

此刻电视中的MTV正在放一位著名的喇嘛上师放生的场面,成千上万条的大鱼小鱼,飞鸟被他和信众们放生,在水面在天空遮天蔽日。随着整个巴松措区域百姓出于宗教信仰自发地戒酒甚至戒肉,钟爱杯中物的酒徒们更加无处可去,只有在景区大门口这里寻找酒馆了。

果然,要想知道巴松措的秘密,只要再去措高。这位刚开始有些醉眼惺忪的“阿达”说,即便是他们当地人,去措高过夜时,也常被湖边的*鸭吵得睡不着觉。

工布阿达告诉了我们许多巴松措的秘密。林光让图

措高老宅,能量之流

措高村,这个湖头的村庄,这几年声名渐起,所谓中国最美的村庄,最后的工布古村庄等等赞誉扑面而来。我喜欢措高村,否则我不可能来四次。

我喜欢措高的满月之夜,经幡独自飘扬,老人手中的念珠越转越慢,却没有停止。窗台上收音机的佛唱停顿了片刻,似乎在休息,接着抖擞精神又开始新一轮的歌唱,夜晚过去了一个又一个,说服和化度世界的旅程永无终止。

还有擦擦拉康(堆放小神像和玛尼石的神殿)旁边那些从身后的神山“阿妈觉姆达增”上滚落的巨石,人们绝无可能移走它们。这些山神的使者如同契约一般,倾听措高人的夜话,证明措高和山神之间的关系。

还有措高的炉火,以油松木引火,然后燃烧胳膊乃至大腿粗细的青冈木,你的眼睛随着温暖渐渐合上,鼻子却敏锐地察觉木柴香味的微小变化,耳朵随时准备倾听一些最遥远的故事。

还有措高的美食。

有人移开炉灶上的黑铁盖板,用铁钎穿起一块藏黑猪肉,在火上燎烤。猪肉的外缘很快变黑、卷曲,脂肪哆哆嗦嗦,大块的油连续落进火炉,火焰更加猛烈。

青冈木干燥、单纯的香味与脂肪令人愉快的暖香混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果香。藏黑猪有坚硬如革的外皮、紧致鲜美的皮下脂肪、瘦肉只有尖端的一丁点。其滋味最足的部分来自于那有着灌木丛、坚果和松茸气味的脂肪。落入口中咀嚼,坚果味的猪肉会榨出滚烫的油脂,深深地涌入喉头。

烤藏黑猪肉有种复杂而令人愉快的芳香。杜冬图

当然,措高之所以成为措高,更主要的原因是其建筑。

村里有六十多栋传统林芝民居,其中更有四栋是古老的石砌房屋(一栋已经坍塌),一座擦擦拉康(堆放小神像和玛尼石的神殿),其余的都是相似结构的木质建筑。措高后山还有一座名叫多钦寺的寺庙废墟。其历史众说纷纭,从一百年到五百年不等。房屋原主人的来历也只能上溯三四代,更久远之前的则是一片迷雾。

和重视传统及传承的拉萨不同,措高展现出历史的粗线条。地主的房屋是石砌的,百姓的则是木质结构。这一区别看似简单,却意义重大:石砌的房屋能较好地保护建筑本身的地板、梁柱不受雨水的侵蚀,因此可以传承数代人。只不过由于石墙本身的重量,梁柱也需要相应粗大,所以花费的工作量和成本较高。木质房屋修建迅速,成本低,寿命一般不超过三十年就要重修。

其实从措高的建筑本身便可以明确地看出其年龄,一栋建筑有自己的节奏老去,时间流逝的痕迹无所不在:屋顶覆盖的木瓦片已经发白,梁柱已经被烟火熏黑,地板被脚步摩擦得闪闪发亮如同铜镜,住在宅内的主人也随着建筑一同老去。

措高村的老式木屋。杜冬图

和时间一样流转在建筑中的也有能量,将山林的能量转化为人之所需。我们需要稍稍移步,去村里最老的宅子,阿旺丹增家中去感受能量之流。

或许是出于建筑结构,或许是由于建筑已经年迈,总之,阿旺丹增的老宅在下午的阳光中同样是一副“夜巡”的场景。火塘常年的烟火熏烤,使得整个房屋一片阴暗。

这栋老屋的核心是餐厅,所谓餐厅,便是一片古老的三石火塘。一面墙上是各色食具:铜水缸、长短不一的铜水瓢、黝黑的酥油茶桶、装糌粑的大罐以及大小食具。头顶上方也是重要的储物空间,会悬挂大蒜、肉肠、猪脚、黑猪肉、猪皮、牛肉等食物。空间集贮藏、烹饪和享用为一体,油烟在屋内盘旋不去,又附在檩条上,凝成油黑发亮的脂,甚至形成垂落的油滴,从火塘到屋顶,如同一颗结满果实的大树。

而每到饭点,食物便从头顶油光光的檩条上被取下,然后在火塘里烹饪——如同果实成熟后落下,又与树根融合为一,完成了同样的循环。

老宅屋梁上悬挂的食物。杜冬图

阿旺丹增的老宅对能量的利用达到了极致,在火塘上方有两只奇妙的洞眼,不知派何用处。直到我顺着梯子爬到阁楼上才看到了究竟:食物滚热的空气上升,通过洞眼,推动了两只置于檩条上阁楼下的小小转经筒,热风推动旋转,热风里的油脂又润滑着齿轮。在食物热力的推动下,转经筒轻快地旋转,为阿旺丹增和他的老宅日夜祈祷。

这是最后一丝热量的妙用。

炉火的热度、藏猪肉的能量,甚至吹动塔青上经幡的风,都来自对山以及湖神力的一点点利用。措高人和自然之间有这样一点点微妙的平衡,才能在蛮荒的大地上生存。

山神、湖神、团团

然而,人在大地上生存,所需的绝不仅仅是可见的物质能量。

平措朗杰戴着眼镜,用砂轮在石块上飞快地雕刻着六字真言和一盏油灯,灰尘沾满了他的鼻孔和眉毛。在宁玛派传统深厚的措高,莲师心咒(嗡阿訇班杂古鲁白玛色得吽)比六字真言更多。实际上,在进村的路上就有咒语和法术的屏障:森林土路的正中央有一个箭矢型玛尼堆,箭头朝外,还在路边拉起长绳,绳上悬挂了许多木制长刀,临河的一侧则在树上悬挂了成册的经文。凭借刀剑和佛法的威力,措高封锁了邪魔进入村庄的道路。

“我们措高的山神就是杰青那拉噶波,”老人擦干净眼镜片上的石粉,指着措高村后那座高耸的雪山,此山一般被称为“燃烧的火焰”,这座陡峭如刀的雪山在晚霞中犹如火苗,和“国王的宝座”遥相呼应,成为巴松措最鲜明的地标。

或许正是为了崇拜杰青那拉噶波,正对雪峰的措高村后田野上,耸立着全巴松措区域最高的破魔长矛——塔青。每年藏历元月十五日,或是湖心岛措宗寺的塔青,或是措高村的塔青,要进行更换。

“杰青那拉噶波是什么样子,是武将吗?”我问这个问题,想到的是念青唐拉或者阿尼玛卿山神。在唐卡中,阿尼玛卿山神头戴红缨帽,身披战甲,骑白马,一手持矛,一手掌旗。

“什么样子?”老人对这个问题很奇怪,“没什么样子,它是雪山嘛。”

“这个山叫阿妈觉姆达增,是它的老婆,”平措朗杰又指着近处的一座山,这是措高最重要的后山,多钦寺的废墟就在阿妈觉姆达增的青冈林中。阿妈觉姆达增的脚下没有塔青,倒是有香炉和水转经筒,虔诚的措高女人们一早会到田野尽头的香炉边煨桑。夫妻俩之间,还有几座更遥远的雪山,是山神的孩子。在进村的道路边耸立的两座森林莽莽,依然积雪的山岭,一座是牛马等牲畜的保护神,一座则是人的生命之山。山神的行列沉默地威压着小如芥子的措高。

“湖神呢?巴松措的湖神是怎样的?”我问道,两年前,我问过老宅中的“阿达”阿旺丹增这个问题,他含糊地说过,湖神骑着马,夜间从湖中浮出水面。我们也曾听说,巴松措的形状是一条大鱼,措高是湖头,措久是湖尾。

“湖神,我只知道湖神叫阿妈措美杰姆。”平措朗杰不愿多说,他重新拿起了砂轮。我们告别了他,向湖边走,回头看时,“燃烧的火焰”——杰青那拉噶波雪山庞大的山体愤怒地坐在我们所住的玉珍大姐的屋顶上,衰老的木头屋顶看来已经摇摇欲坠。

我感觉到山神的焦虑和威压,他急于获得形象,急于获得解说,甚至转化为威压和怒气。

一座掩映在花枝中的典型措高村民宅。林光让图

“这就是阿妈措美杰姆。”我们不得不用手机的电筒,才看到了措宗寺阴暗的墙壁上有这么一尊女神的画像。和女性的龙神一样,这位措高的湖神人头蛇神(当地有人说是鱼身)面容姣好而亲切,甚至有些羞涩。她的模样和布达拉宫后龙王潭里的著名女龙神“墨竹色青”如出一辙,我怀疑工匠们有固定的模板来描绘龙神的形象。正如唐卡画师在纸面上划出复杂交措的直线,以精确划分和确定佛像的比例。

在太昭时,房东家的画师儿子就捧出了他非常珍视的唐卡神佛画谱,信心十足地给我找娘曲河的守护女神索玛玉珍。他翻了一页又一页,我看到佛菩萨、愤怒而臃肿的守护神,身态曼妙的女神,都被密集的线条捆绑得动弹不得,甚至连眼角都不放过。

他没有找到索玛玉珍,但这没有关系,正如杰青那拉噶波也没有形象一样,僧人和画匠们依据严格的尺度,可以绘出其千篇一律,细节方面,例如法器上略有差别的形象。这是一种有趣的信念——我按照尺度画出了你,就捆绑了你,你必须是我画出的模样。

因此,想要从画面上得到关于湖神的故事,恐怕是不可能了,我只有去打听关于这位龙女湖神的故事。有些龙女有一些奇特的爱好,例如墨竹色青,她似乎对藏戏情有独钟,所以供奉她的湖心亭墙壁上绘满了八大藏戏的场景。那么这位阿妈措美杰姆呢?

74岁的措宗寺活佛团团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好人选,他在青年时代就从康巴故乡来到了巴松措,多年居住在山谷最深处的扎拉村寺庙,数年前成为湖心岛上措宗寺的住持活佛。措高村开小商店的姑娘意希说,他是“我们心中的菩萨”。

团团高大,敏捷,思维活跃,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他击鼓诵经时,腔调起伏,如同宏大的歌剧。在姑娘意希的心中,他负责给全巴松措湖区的上千百姓祈福消灾,往来于百姓和龙、天神、大王(嘉波)、佛菩萨和山神之间,他已经跨入了半神的境界。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并不对阿妈措美杰姆或者其爱好有特别的敬重和兴趣。的确,这座寺庙主供为莲师八变,湖神只扮演着不起眼的随从和看门人角色。

巴松措深处的普通人家。杜冬图

“阿妈措美杰姆是龙神,可以治传染病,比如皮肤病,感冒,还能保佑五谷丰登。你知道龙神有黑有白,白龙神就是好的,帮助人的,比如阿妈措美杰姆;还有黑龙神,就是害人的,会带来麻风病”,驻村工作队的姑娘半跪在团团的小茶几前,为我翻译团团的长篇大论,团团语速快,中气足,让翻译找不到机会来打断他为我翻译。

我让她坐到我的旁边,也就是团团坐垫的边上来,姑娘不肯,说这样对老活佛不敬。寺庙墙上的那个女神的名号是:祛病龙女之王,这倒符合团团的介绍。

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龙神,龙神往往并不是龙,而是生活在树下、林中、水旁乃至屋梁、炉灶边等隐秘卑湿之处的守护神。其形象也各种各样,以蛇、蝎子乃至蜘蛛等为常见。这不难想象,当你看到水中密集的蝌蚪,树下钻出长蛇,它们神出*没于你看不见的地下、水中,

似乎心事重重,显然是肩负着使命。

而龙神又似乎特别容易被触怒,团团说如果你非要莫名其妙地搬动某一块石头,拾起某一根树枝,又胡乱地扔掉,那么有可能龙神就会被你激怒——那石头可能是它的宫殿呢。除此之外,我所了解的触怒龙神的行为还包括——爬入荒废的古建筑、随地便溺或丢垃圾,随手拍死个蜘蛛什么的。总之,龙看起来特别重视保护环境,乃至一草一木。

巴松措区域森林茂密,水流众多,岩下流泉之侧,正是龙神最钟爱的所在。因此团团要花大量的时间和愤怒的龙神交流,给他的人民解除病痛。

有信徒进来求摩顶,听着我们讨论如此高深的话题,颇为敬畏地等在一边;寺庙里的老僧人给团团送饭,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模样,但矮小得多。驻寺工作队的那位姑娘说,他是一个哑巴老僧,除了他和团团,还有一个腿脚颇不灵便的管家,三个人就是措宗寺的所有僧人。

团团的午餐是鲜美的大脚菇和巴松措区域常见的白面饼子,他匆匆吃了几口,就递给了我。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资深的活佛团团,在看了半个世纪巴松措的风雨和波浪之后,或许并不相信有龙神的存在,不相信靠一些历史久远的经文,就能实现与龙的沟通。

因此这个74岁的康巴僧人对龙神的传说并不在意,对于巴松措那些奇妙的传说也听之任之,并不去推敲其真实与否。整个巴松措就是一条大鱼,鱼头是措高,鱼尾是措久?是的,宗(即原先巴松措的地方*府)里的人是这么说的,看到这条大鱼的人会有厄运。

有人看到了湖中的大鱼?是的,说是措久村的有些人看到了湖中有三条大鱼,大得要“用挖掘机,或者卡车”来装。大鱼翻动波浪的时候,就会发生地震。

这座寺庙所在的湖心岛是浮在水面上的?那都是以前“宗”里的人所说的!团团加重了语气,岛的下面是岩石,是岩石!

这个“措宗”是俗人的*府,主要负责征税、调发劳役“乌拉”等,宗的旧址就在巴掌大的湖心岛上,与寺庙比邻而居,对于巴松措的*神却和寺庙有完全不同的话语。宗里那些穿着工布装的收税人,想象自己脚下是空浮的岛屿。团团却敬*神而远之,这一点他和孔子的信徒并无差别。他们彼此合作,却又心有怀疑,这是有两套语言,释迦牟尼的和措美杰姆的。

僧人团团和“宗”里的本地人刻意拉开了距离。如同真正的科学信徒和唯物论者,在团团看来,一切的学问和真理都会回到其源头,只不过他的源头是藏传佛教,而不是科学。

村长的归村长

有道是,湖神的归湖神,村长的归村长。

措高今天夜里要召开村民大会,主题是分钱。像巴松措其他村庄以及西藏其他地方一样,措高人享受着种种补贴,种青稞、养牦牛均有补贴,还有护林补贴。单笔的数目或许并不惊人,积累起来却很复杂。

要考虑的因素众多,谁家已经搬去了城里居住,户口却还留在措高,他们没有参加村里的劳动,是否能享受某些补贴?

有人家疏于管理,让牦牛闯进了村里的公地,这要罚钱;从措高通向仲措(更深处的一个小湖)的桥梁要全村人出劳力施工,这也是一件大事。

这样的细枝末节又彼此勾连,形成一笔最复杂的账目,即便发动山神和其全部的随从,也搞不清楚,所以只有交给村长们。

这个村委会的办公室是措高仅有的铁皮屋之一,里面的锦旗表明措高是年度安全生产和交通安全先进集体,年度各项经济目标完成先进集体。此外,还获得了某次拔河比赛的第二名。

拔河场上的好汉们已经在开会,村长和双联户的户长们翻动众多的账册。措高的副村长A我见过,他家石头老宅的年份可能仅次于阿旺丹增,或许还要更早些,谁知道呢,措高并无编年史。A本人始终显得有些睡眼惺忪,头发散乱,但目光敏锐。我年冬季见到他时,他正在给全村每一家里发碘盐。措高禁酒,我又犯了酒瘾,于是A毫不犹豫地把佛堂上的拉萨啤酒递给了我。他还为我们制定了购买措高藏猪肉的参考价格:一斤50元。

而正村长L则是头一次见,他也穿着工布式黑氆撸套头长袍,歪戴着工布阿达们常见的宽边工布帽,压不住一头卷发。但长袍里整齐地穿着细纹布白衬衫,领口干净,手腕上戴着手表,不苟言笑。他的侧面线条分明,冷静,坚决,我看了一会,突然发现他像是高中历史课本上的哥白尼,或者像是*治高手马基雅维利,他表情平淡,工布套头衫里却揣着《日心说》或者《君主论》。

我总在想象一位村长的生活,无论是L或者是A,他降生并长大在措高这片布满石块的湖边贫瘠之地,他每日走动在这片巴掌大小,还要和*鸭、黑颈鹤、龙神、山神共享的土地上。他恐怕能读懂土地上每一个牛蹄印,闻出湖水的任何一丝潮气,任何丝毫的变化,他都敏锐地计算着工价、赔偿。他能和土地、湖水和森林进行交谈。神灵正在远去,村长才像是真正的“域拉”,像是真正的土地神。

玉珍大姐在炉膛里塞了一根柴,在小小的佛堂里点了灯,擦拭了墙上贴的众位佛菩萨和护法图,确保念佛机在不停地念。搞定了神的世界之后,玉珍锁上门,匆匆地在夜色里向村委会来,俗人分钱的问题,她要来自己搞定。

每家每户的代表都席地而坐在村委会小小的屋子里,夜色深沉,有人用字正腔圆的拉萨音念了关于虫草采集的一个文件,我听懂的只有反复出现的“雅资贡布”——也就是虫草,虫草是措高人每年现金收入的大头之一。

漫长的讨论却是用的“巴盖”。这种语言似乎颇为含糊,词汇少,交流如同握手,力度和温度的不同只有说者和听者两个人能懂得,如此来看,巴盖果然是醉后空行母的隐秘之语。

听不懂巴盖的两个驻村工作队的姑娘早已困得头如捣蒜,我趴在桌子上时睡时醒,每次睁开睡眼,就看见措高人揉红了眼睛,打着哈欠,但依然目光炯炯。时间已经是午夜,没有咖啡,没有香烟和啤酒(措高人禁烟禁酒),甚至开水也没有。村长和户长们如同铸铁一般毫无倦意,仿佛在拔河场上,而且要通宵达旦地拔下去。

这场面仿佛是寺庙的早课。更重要的问题这次会议上没有讨论,但所有措高人都心知肚明:房子。措高已经被评选为国家历史文化名村,整村保护是必然的,这就意味着保护那些脆弱的原木屋梁,年迈的石头墙壁。措高大部分房屋已经年迈失修,夏季漏雨更是凶猛。

但是措高究竟要如何保护,是要修旧如旧,然措高人继续住在其中,还是择地重建新村,保留古村落?措高人自然是希望住上新屋的,眼看周边的扎拉、结巴等村都盖起了坚固的水泥宅院,措高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这次来时,听说有一个总金额高达17个亿,全面保护古村落的方案。措高人谨慎地对此不加评论,他们依然有自己的计划:给村里都铺上石板路,有打麦场,有以塔青柱为核心的经幡广场等等。

我们出门去睡觉,黑暗中措高全村念佛机高高低低的念佛声,音高各不相同,如同湖边重叠的波浪,洗刷着措高,将我吞没。

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措高,果然措高又在佛经的念诵中重生:我们的翻译,漂亮的小卖部店主意希姑娘在湖边洗衣服,次阿阿妈一如既往在村头背水闲逛,一扇木窗里,副村长A正在呼呼大睡。

经过佛经一夜的念诵,我感觉自己终于对措高多了一些了解。我踏上车门,回头一看,杰青那拉噶波雄伟的雪峰在云雾中展现出陡峭如刀的曲线,山神的真实,山神的威力,在措高阴暗的屋顶上展现无遗。

于是,熟悉的空虚感和焦虑再次袭来,我依然不能懂得措高。

《西藏的美食》封面。

本文摘自杜冬所著图书《西藏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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